从前，有一片广阔无边的蔚蓝海洋。

我是其中的一条鱼。

再之后，我想去更深的海底。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仅有10ml的大脑中，挤开了本属于那里的捕食、求生、恋爱、交配、生育和其他所有念头。

若说原因和动机，完全没有。这个念头凭空浮现，然后我就像为它诞生一样牢牢地被攫取。

我想去，但这副身体并不允许。

于是我离开了我的朋友和家人，我抛弃身体，化为鱼的幽灵。

我只想去看看在无法触及的远处，到底有什么在呼唤着。

所以我主动游向鲨鱼的口中，在鲨鱼胃中的感觉并不好，我能感觉到胃酸在慢慢消化这具身体，从尾部到头部。

不过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意识还存在，我居然还保留了记忆，成为精神意识体，和水草共生。

我赢了。

在鱼生结束二百年后，我转生成一只扁面蛸，重新诞生那瞬间，我感知到了二百年前的执念。

我打上背包，让族长告诉鲨鱼和鲸鱼不要伤害我。

终于要去了！

我游过石缝，穿越水草，期间差点被螃蟹夹到，但我成功利用聪明才智脱离了险境，这么看，深海旅行好像也没那么难。

就在我信心满满准备继续前进时，我看到了住在隔壁的电鳗朋友。

“Hi扁面蛸，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电鳗是我以扁面蛸的身份出生后一直陪着我的好朋友。这样重大的决定不能不告诉她，不过也不能说的太热切就是了：“我想去深海看看。”

“这样啊，可是现在才到镇边，离海底还有几百，几千，几万……到底是多远呢？但不管多远，扁面蛸，你可能走不到哦。”

电鳗呆呆的，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但她说的话让鱼无法反驳。

“嗯……我有办法。”

实际完全没有办法，我对深海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要一直一直一直游下去，旅途的遥远和危险被我下意识地忽略了。直到电鳗提醒，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如果仅仅靠我自己，能够走到哪里呢。会不会半路就被什么东西吃掉，或者掉进什么坑洞里下半生只能抱着后悔痛哭？不不不如果那样根本活不了几天，哪来的下半生啊……

我心事重重地对电鳗说了再见，顺便在心里祝她下半生能幸福，因为我不一定还会再见到她。

我继续踏上旅途。

速度虽然不快，但确确实实在向前迈进。看见了许多在浅海看不见的景色，也遇见了许多以前从未遇到的事情。

——比如此刻。

“你为什么跟着我？”

沉默的大型生物没有回答，她只是对着我露出微笑。

“对啊，虎鲸，为什么跟着她？”

大型生物身边有一只看起来体型稍小的同种生物，表情很礼貌，态度很冷淡，语气很疏离。

“你想去哪里？”

是大型生物在说话，我愣了一下，回答她：“我……我想去深海。”

“我们，顺路。”

“不不不，其实我一个也可以。”

我慌忙拒绝，脑中出现大型生物的名字，她是虎鲸，跟在她身边的是独角鲸，无论那只都是扁面蛸招惹不起的霸王。

“我们，顺路，一起吧。”

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我很强，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为什么？”

她好像有些害羞，将头扭到一旁，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是扁面蛸，可爱，我喜欢。”

身为虎鲸却不喜欢同类，而要来喜欢我这只虚弱无力的扁面蛸？真是只少见的霸王。

但是她说的很有道理，我的旅程正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的鱼与我相伴。而且说句实话，虎鲸长得很好看，很帅气，如果有她作陪，想必这段旅程不会太无聊。

一条鱼的故事变成三条鱼，我、虎鲸小姐和独角鲸小姐三位结伴而行，因为有了她们，我的前进速度快了不少。

光明是有极限的，在下降到一定距离后，黑暗统治世界，海中只有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自身的颜色。我此前从未见过，虎鲸小姐一直很耐心的替我讲解，我伏在她背上，听她缓慢而有力的声音说着陌生鱼类故事，我有时会睡着，而醒来后迎接我的，必定是虎鲸小姐的微笑。

深海十分孤寂，黑暗又寒冷，如果不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执念，可能我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乃至此后无数次转生，我都不会再去。

但现在，我稍微觉得，因为虎鲸小姐的存在，这执念似乎不那么莫名其妙了。

我追寻的是终点吗？

还是说我的执念便是实现执念的过程？

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从她背上下来，与她四目相对。

不需要语言，我能感知到虎鲸小姐此刻的心情，和我同样。

如果这是爱，那我何其幸运，追寻目标的路上能有她相伴，无论从何种意义来说，这都是一种幸福。

我听见虎鲸小姐的声音：

“喜欢。”

弱小无力的我只能重新趴在她背上，用将全身交付的方式向她传递我的心情。

我知道，她一定会明白的。

旅程持续了很久，久到我懒得再去算时间。其间遇到过好几次危险，不过因为虎鲸小姐的超群实力和独角鲸小姐的鼎力相助，每次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但是这次……

独角鲸小姐的旅程已经结束，在两天前她正式向我们道别，说要回到浅海处自己的家了。

我能感觉到她意味深长的眼神同时扫过虎鲸小姐和我，对前者是勉力压抑却还是能读懂的眷恋，对我，我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独角鲸小姐离开，我和虎鲸小姐的关系又有了升温的空间。

好景不长。

刚刚结束亲吻的我们都过于迟钝，没有注意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庞大生物。

等到虎鲸小姐从扰动的水流中察觉到恶意时，为时已晚。

我第二次感知到死亡的感觉，扁面蛸没有痛觉神经，所以并不痛，这次大概因为对方是未知的深海生物，而我又是更加弱小的扁面蛸，所以消化的速度比上次更快，仅仅五分钟后，我就快要丧失思考的能力。

虎鲸小姐肯定可以打败这只深海怪物，但那个时候，我大概连一点组织都不存在了吧。

这个时候只能祈求二度的奇迹，我愿意重生为海里任何生物，我不想就这么离开虎鲸小姐，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再度遇到她，然后我们一起，让这段旅程永远不要终结！

我这么想着，意识坠入比深海更深的黑暗。

然后。

海洋回应了我的愿望。

再次出发已经是第二个二百年后，此时的我转生成一只灯笼鱼，出生地离原来深了不少，但海洋是无限水的集合，所以我还是有踏上旅程的必要。

这一次没过太久，仅仅在出发后五小时，我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也变了，小了许多倍。这一世的知识告诉我她现在是银眼鲷，但我依旧想用虎鲸小姐来称呼她。她身边跟着的也不再是独角鲸小姐，而是她的同类。

“你好……”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打断我，看起来呆的很，简直像电鳗。

“你，要去深海？”

“是的。”

“我们顺路，那……”

我盯着她，缓缓露出微笑，和二百年前别无二致。

“好。”

她已经不是虎鲸小姐，所以这次旅途变得更加艰难。我必须要更多更多地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其它海洋生物斗智斗勇，以此获得向深海进发的机会。

我很累，甚至有时想着不如就此放弃算了，但每当我看见虎鲸小姐迟钝的微笑，这些念头都会瞬间被清出脑海。

身体和精神如此鲜明地昭示着我爱她这件事，旅途的辛苦和与虎鲸小姐重逢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无论有多辛苦，我还是能够和虎鲸小姐一起走下去。

只是客观的危险依旧存在。

比如现在。

我的半截身体落入了捕食者的口中，虎鲸小姐正在觅食途中，估计要半小时才能回来。

哈，这次好歹不是被胃液融化。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旅途中新的体验。

奇迹有二就会有三，奇迹出现的多了，也会成为必然。

第三次重生，第三次与虎鲸小姐相遇，第三次体会到爱的美好，第三次被无情捕杀……

对于生死，我已经看得很开，这次的离去不过是为下次重逢做铺垫，我的旅程还在继续，和虎鲸小姐的相遇还在继续。

我会走下去，为了你。

那么，五千年后呢，一万年后呢。

我躺在沙滩上，这次只是受伤，还不算终结，不过被潮水带到石缝中就代表我无法再回去，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我和虎鲸小姐重逢了二十五次。

我也死了二十五次。

现在是陆地世界的夜晚，这是和深海完全不同的黑暗，虽然一样黑，却让人安心，这里已经不会再有能够威胁生命，打断旅程的危险了。

那么事到如今，我还想再次与虎鲸小姐相遇，去体会那瞬间的心动与爱意吗，我还会不惜两百年、两千年、两万年的轮回等待，一直到世界的终结？

在五千四百年后的星空下，我第一次开动起自己的脑子，思考从未想过的问题。

但若说后悔，完全不是这样。

我可能只是稍微从“一定要与她重逢”的梦中清醒，余光又能看见这个世界的模样。

我曾经跃出水面，在千万分之一秒中短暂的看见了永恒，星光和夜。那是我心中的深海，正因此，我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踏上那条道路。

现在呢？

我有多久没有想过路上的风景，有多久没有为可能的终点激动到浑身颤抖？这五千二百年，我只是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温暖，只是想着这次要再谨慎一点，才能和她更加长久。

那么，虎鲸小姐是我的归宿吗。

如果有了虎鲸小姐，我能从路上抽身，决心从此再也不去幻想深海，做一只温和纯良的小鱼，和她开心过完此生吗？

头顶的星空愈发灿烂。

我知道我看见了答案。

这一次和虎鲸小姐的相遇是我先开口，五千六百年来第一回。

“对不起。”

“嗯？”

她还是呆呆的，十分可爱，我依旧为这样的她心动。只是心动成熟练，也就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要回家了。”

虎鲸小姐并没有记忆，每次的她都是全新的，但我知道，这就是五千六百年前的虎鲸小姐。

“谢谢你。”

我这么对她说，然后摆摆尾巴，转头独自向深海游去。

她没有追上来。

我告诉自己，没有虎鲸小姐，我一定能在前路遇见别人，能看见更美的风景，能过不同的生活。

如果没有五千六百年的微笑，我一定不会在这里。

但如果抱着那微笑，重复无意义的寻找，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大概只是爱着“爱着某物”的感觉，向往着能够向往的生活，无论是虎鲸小姐还是深海旅途。

无论哪种，都不是“特别”的。所以根本没有执念的必要，我用五千六百年让自己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无意义，爱情的意义仅仅在于心动的瞬间。

所以无需再执着，可以放手了。

在这瞬间，我望见了第二次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