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1 私生女(克莉絲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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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克林˙雷斯的馬匹乃是一匹來自冬恩的貴族駿馬，是克莉絲塔見過最為優雅的良駒。那孩子有著一身紅色的鬃毛，長長的馬鬚華麗而飄逸，宛如從火焰之中沐浴而生。克莉絲塔私底下為牠取名為「蘋果」，因為如此鮮紅的顏色實在少見。

克莉絲塔牽著蘋果，在臨冬城的人群中穿梭，疲憊地尋找烏爾克林爵士。蘋果似乎注意到了克莉絲塔的疲倦，伸出舌頭舔了舔克莉絲塔，克莉絲塔不得不笑著把蘋果的頭推開。

能照顧這樣一匹好馬，是克莉絲塔少數高興的時刻。她喜歡蘋果，就好像她喜歡乖巧的蕪菁跟栗子一樣。大豆例外，那孩子總是不聽克莉絲塔的話，老是喜歡踢翻水桶，讓克莉絲塔很是煩惱。

然而今天，最讓克莉絲塔難受的乃是自己的笨手笨腳。

克莉絲塔今天在馬廄的工作波折重重。

今天的工作量比以往都大，再加上昨晚因為稻草床被弄亂的關係沒睡好，讓克莉絲塔在整理馬廄的過程中不斷犯錯。

臨冬城的馬廄是克莉絲塔所熟悉的，她被母親安排在此工作已經一年，可是過去一年來，馬廄大部分都只有少量的馬匹，而非今日的壅塞。

在之前，她為數不多的休閒便是與馬匹打鬧；她甚至為臨冬城的每匹馬都取了名字，蕪菁、栗子、蘿蔔、番薯、甜菜……雖然克莉絲塔知道這都是些蠢名字，但是除了馬外她沒有任何朋友。

或許儲藏室那隻莫名喜愛自己的倉鼠也能算得上是朋友吧？那孩子不知怎麼搞的，不像其他老鼠那樣躲著人，而是會在克莉絲塔睡覺時靜靜地伏在自己的胸口。不知為何，每當見到那隻倉鼠，克莉絲塔總感覺到平時少有的安心。

然而今天不同以往。不如說這兩周以來，克莉絲塔的工作量便不斷大幅上升。每天都有不同的貴族們來到臨冬城，也都有不同的馬匹被牽入馬廄。被安排在馬廄工作的僅有克莉絲塔一人，這使得她從早到晚幾乎都不得閒。每一匹馬都需要餵食、刷毛、梳洗、清理糞便、保養鞍具與鐵蹄、補充乾草與木屑，而每天都有新的貴族帶來新的馬，每天都有貴族牽出馬到城外奔馳，於黃昏時分又把馬送回來。

還有一次，基爾休坦家的少爺臨時來了興致，大半夜跑來馬廄喊著要牽馬出去夜獵。那個晚上，為了防止少爺回來時沒人照顧馬匹，克莉絲塔整晚都守在馬廄，徹夜未眠。

儘管克莉絲塔努力想把工作做好，可是母親大人完全不滿意她的表現，「記住妳的身分！」母親大人在鞭打她時總是這樣說，「我把妳生下來可不是要妳當個沒用的懶蟲！給我俐落的完成妳的工作！」

連日的積勞終於讓克莉絲塔垮了。儘管她奮力抵抗，今天卻仍不住打盹，本來熟練地不能再熟練的步驟不斷出錯，當天早上來自黑城堡[註1]的守夜人軍團[註2]抵達時，大量的馬匹讓希斯特利亞幾乎忙不過來；而烏爾克林˙雷斯的侍從來牽蘋果時，一切終於亂了套。

她竟然將蘿蔔誤認成了蘋果，上錯了鞍，直到要把蘿蔔牽出去的前一刻才發現，連忙更換，門口卻飛來石塊，砸在頭上。她失去平衡，不慎踢翻了馬糞桶，整個人泡在馬糞裡。

而當她趕緊牽著蘋果來到門口時，侍從已經離去，另一個陌生人又帶來了十多匹馬，還因為馬廄的臭氣吐了滿地。

克莉絲塔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可是除了拼命道歉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然而，那個人抱住了自己。

那是一個有著雀斑臉的挑高女性。

然後克莉絲塔的大腦便陷入混亂了。

當克莉絲塔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已經牽著蘋果跑離馬廄。接著她才想起自己以『要趕快把蘋果送去給烏爾克林先生』為由，逃離了那個人的身邊。

牽著蘋果，克莉絲塔放慢了腳步，回想剛剛的場景，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

『我沒能把馬廄清乾淨，害那個人吐了，她會討厭我，會向母親大人告狀，應該是這樣才對……可是她為什麼要抱我？』

『啊……一定是因為她很累的緣故吧？她很累，馬廄又很臭，所以她才倒在我身上……沒錯，一定是這樣子的。她根本不是抱我，只是靠著我而已。一定是這樣的。』

『可是她卻又問了我的名字。她也跟我說了她的名字，尤彌爾……尤彌爾……為什麼尤彌爾要問我的名字呢？她是真的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告訴她我是克莉絲塔，但是她會不會是想要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呢？』

克莉絲塔在東大門門邊找到了烏爾克林˙雷斯與他的侍從。她拼命道歉，侍從破口大罵，但是烏爾克林˙雷斯只是以冰冷地不能再冰冷的眼神看向克莉絲塔，就像是在看一塊石頭或是雜草一樣。「妳離開吧，」他這麼說，「回去妳的馬廄。」

回馬廄的路上，她路過了神木林。神木林中的樹木紛紛落下葉片，還留在枝上的則一一由綠轉紅。這是秋天到來的號角，緊接其後的乃是嚴冬。

克莉絲塔對於冬天並無清晰記憶。她在上一個冬天中出生，而春天則在她兩歲時到來。季節變換的場景她只曾在故事書中一睹：由夏轉冬之際，白晝將會變短而黑夜會延長，氣候由乾熱轉為濕冷最終降下飛霜，樹木也都將褪去綠色的外皮，葉片先變紅而後掉落，最後留下拔地而起的枝幹。魚梁木是個例外，祂無論嚴冬或盛夏都覆滿紅色的葉片，正如同刻在樹幹上的人臉千年不變地凝視著眾人。

王家──史塔克家族的箴言乃是『凜冬將至(Winter is coming)』。克莉絲塔猜想自己的冬天將會如何度過。大概是在馬廄裡面陪著甜菜與蘿蔔一起度過吧，她想著。

克莉絲塔在刻著一張人臉的古老魚梁木的面前止步，跪下，雙手合十祈禱。故事書裡，舊神透過魚梁木上的人臉看顧出生在北境的孩子，克莉絲塔猜想或許神明也會看顧自己。她先是祈禱工作一切順利、又祈禱甜菜好好產下小馬。魚梁木不會說話，但是風瑟瑟穿梭在葉片之間，彷彿帶來神明的低語。克莉絲塔總覺得魚梁木看著自己。

所有的事情交織在一起，讓克莉絲塔越想越混亂。馬廄、倉鼠、等待生產的甜菜、挑食的蘿蔔、漂亮的蘋果、稻草床、扔石頭的侍從、母親、尤彌爾、擁抱……自己有多久沒有被擁抱過了？自己真的曾被擁抱過嗎？克莉絲塔生來就沒有父親，而母親……母親她是否曾經那樣擁抱過自己呢？

不知為何，一想到那一個擁抱，想到那個眼神兇惡卻動作溫柔的雀斑臉女子，希斯特利亞又是一陣臉紅。

這種感覺……不壞。

然而，當克莉絲塔回到馬廄時，尤彌爾卻已經不見。相反地，母親正在馬廄裡面等她。

克莉絲塔一見到母親，剛剛還紅通通的臉瞬間血色全無。

「母親……」

母親名喚阿爾瑪，是個美人。作為首相的近侍，她總是隨侍御前首相雷斯公爵左右，衣飾華麗，舉止優雅，而她自然也絕不經手任何家務粗活。這樣的母親親自來到髒亂的馬廄，絕對不代表什麼好事情。

「希斯特利亞。」母親美艷的臉一如既往的冰冷，「妳在搞什麼？」

克莉絲塔全身上下為之一震。『希斯特利亞』，母親叫我『希斯特利亞』，為什麼？她生氣了嗎？明明是母親告訴我只能使用『克莉絲塔˙連茲』這個名字啊？明明我只要一提到『希斯特利亞』，就會挨上一頓毒打啊？為什麼母親要用『希斯特莉亞』來稱呼我呢？

「我在問妳呢，希斯特利亞。」母親再次開口。

我肯定做錯了什麼，才讓母親發生這樣的轉變。「我……我沒有準備好烏爾克林先生的坐騎，妨礙到了烏爾克林先生……」克莉絲塔顫抖地說道。

然而母親卻沒有發怒，只是稍微滾動了一下眼珠子。「還有呢？」

克莉絲塔愣在原地。她感覺到自己的冷汗沿著背脊迅速留下，「我沒有整理好馬廄，」她結巴地說，「我沒有收拾好馬糞，很多馬都還沒有刷洗，我今天，今天犯了很多錯……」

「妳一向如此笨手笨腳，我早就習慣了，」母親居然仍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但是這只讓克莉絲塔更加不寒而慄，「就這樣而已嗎？」

克莉絲塔不知道該說什麼，猛然那個人的身影又閃入克莉絲塔的腦中，『我找到妳了。』那個人……尤彌爾是這麼說的。然後她抱住了我。

「……我被一個人抱住了。」克莉絲塔聽見自己說。

母親的雙眼忽然瞪大，「妳被抱住？」她的語氣令克莉絲塔想要拔腿就跑，「誰抱住妳？侍從？雇傭騎士？廚房小廝？哪個男人居然會想來抱妳這種髒兮兮的傢伙？」

「尤彌爾不是男人，她是女人。」

克莉絲塔還記得被抱住時，她感受到了尤彌爾胸前雖不明顯卻千真萬確的隆起，她很確定尤彌爾是個女人。忽然，克莉絲塔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臉又不禁紅了起來。

「女人？叫做尤彌爾？也罷，這次就算了……但是我警告妳，希斯特利亞，妳得要記住妳的身分，妳的行為舉止必須要符合妳的出身。」

母親說著克莉絲塔聽不懂的話。

然而那個女人仍然在繼續說著，「明天就是國王的加冕儀式，妳必須換上我給妳的女侍服。那可是件好衣服，我就是穿著那件衣服，搭上老爺的。」

克莉絲塔瞪大了雙眼。她不明白母親到底在說什麼。「母親？」她說道。

可那已不是克莉絲塔的母親。

或者說，那女人曾是克莉絲塔的母親，然而現在卻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

又或者，事實乃是克莉絲塔根本沒有真正了解自己的母親過。克莉絲塔從不明白自己乃是渾沌慾望的產物；她的出生完全來自眼前女人的一己私心，一個妄想飛上枝頭成為鳳凰，鏡花水月一般飄渺虛無、一碰即碎的慾望。

「老女人遠在千里之外，守著古老的破城堡。在老爺出任首相、鎮守臨冬城的這幾年，是我替老爺分勞解憂、是我滿足老爺的慾望、也是我生下老爺的孩子。我才是有資格走在老爺身邊的人，我才是真正的雷斯夫人，這是我應得的，不是嗎？」

那女人笑了出來。她伸出了手，輕撫克莉絲塔的髮梢，「喔，希斯特莉亞，我可愛的小寶貝，我與老爺愛的結晶呦……妳很快就要成為希斯特莉亞˙雷斯。就在明天，國王的加冕典禮上，我會被老爺立為正室，而妳則會取代老女人生出來的那幾個醜八怪，成為雷斯家的繼承人。很快，我們母女就會過上上好的生活，不必再受苦受難了。喔，希斯特莉亞，我可愛的小寶貝，我與老爺愛的結晶呦……」

那女人將克莉絲塔擁入懷中，抱得極牢，比尤彌爾抱得更加地緊。

可是克莉絲塔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

唯有寒意，唯有那從出生便伴隨在克莉絲塔左右的寒意，再一次走遍了克莉絲塔的全身，那感覺如同全身沉入結霜的井水、更猶如立足於凜冬的長夜之中。畢竟，凜冬降至，而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TBC

註1：黑城堡(Clastle Black)

黑城堡乃是倚靠絕境長城建立的一座堡壘，位於長城南側，是守夜人十九座堡壘的中心，也是當今守夜人軍團的權力核心。

註2：守夜人軍團(Night's Watch)

守夜人軍團與長城一同被建立，以守衛長城、對抗來自極北之境的異鬼與屍鬼。守夜人已經持續存在九千年，在此期間他們的任務從對抗異鬼與屍鬼逐漸變成對抗長城以北的野人。合格而許下諾言的守夜人會身披黑衣，因此又被稱為黑衣弟兄、也有人稱呼他們為長城上的黑騎士。在野人族群內，普遍稱呼守夜人為烏鴉。守夜人為終生制，一旦許下諾言便不許反悔。若有逃兵，一律處死。

註3：冬天與夏天(Winter and Summer)：維斯特洛大陸四季紊亂，冬天與夏天冗長且彼此交替，短則一年，長則數年，因此所謂「上一個冬天」通常是指三到四年前的時間。在此作者私設維斯特洛正面臨一個長達十年的ˊ長夏的終點，而長夏之後，往往是更寒冷的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