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
「啊,姐妳回來啦。」
進入家門,室內傳來了開朗的回應聲,月並不感到驚訝。剛才在路上,她已經看到家裡亮著的燈光了。
客廳裡,謙--也就是月的弟弟--在沙發裡抬起了頭。
「晚飯放在桌上囉。」
「謝謝你唷,每次都麻煩了呢。」
「沒關係的啦。」
謙對她笑了一下,「誰叫,妳是我的姐姐呢?」說完,他便將頭再度低下,沉浸回手裡的遊戲世界。
「真是的……你這孩子。」
月也寵溺地對他笑了笑,隨後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我晚點再吃唷。謙你可要用功一點,不能整天沉迷電玩。」
「放心啦,我可是高中生了唷?」
「也是呢。」
這對話似乎有些意味不明,不過月並沒有多想就接受了。從沙發那邊傳來了挺熟悉的音樂聲,大概是謙終於破關了吧,倒是沒有大聲歡呼什麼的,旁人看來或許會以為他對這遊戲並非很喜歡。那可就錯了。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喀嚓,關上房門後,月將書包放在床邊,借回來的書放到桌上,然後,重重地舒了口氣。
「呼……」
她也靠著床邊,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頭靠在床墊上仰著,視線裡卻沒有天花板的模樣。她閉著眼睛。
「好累……」
出門後,再回到家裡,總是讓她感到疲倦。
說起來也真奇怪,她其實並不是討厭出門。出門在外的時候,她並不會感到那麼疲累,說她是室內派,也僅是不太喜歡消耗體力的戶外活動;反過來說,如果一直待在家裡而不出門,對她而言也是可以的,不會有什麼負擔。成天窩在家或天天在外奔波,對她,都不是必要的選項。哪一種都無所謂。她並沒有特別喜愛、或者厭惡哪種生活方式。用「隨遇而安」來描述有些不恰當,不過,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大概,自己有些隨便吧,她這麼想著。
不過,一旦離開了家,再回到家裡……就會感到相當疲憊。
倒也不是一步都走不出家門。如果只是走出門外,例如說,到門口信箱拿封信,或是到前面那片小空地(位置在家門口的對面)伸伸懶腰,再回到房內,是不會有那種疲倦感的。說起來,假日時分偶爾到那片樹林休憩,也不會有這種現象。這是在出遠門的時候才會發生的。雖然說「出遠門」,倒也不是多遠,像是上學、出門買東西,或是有時到市內逛逛的時候,都會讓她產生這樣的感覺。
疲倦。不想動彈。
不只身體,心也好累。
心特別的累。
雙眼慢慢地睜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潔白的天花板。
隨著視線往下移轉,房內的擺設一一映入眼中。
「……」
月的內心,泛起了一陣漣漪。
她和謙兩人都是孤兒。不,不是一出生就被人拋棄的那種,他們是曾經擁有過完整的家庭的,她、謙、爸爸和媽媽,四個人組成的家庭,雖然平凡,生活十分幸福。
他們的父母是在六年前過世的。
事情發生的當下,她和謙都還只是小學生呢。車禍這種事情,人們總是在電視中、新聞報導或者連續劇裡看到,卻很難想像,那真的會實際發生在自己身邊。感覺相當的不真實,也因而受到了格外的震撼。
當時,他們還只是小學生。
雙親驟逝過後,他們姐弟頓時變得孤苦無依……差點就成了這種發展。幸好,他們得到了親戚的援助。原本他們家雖然不算太富有,家境也不算太差,父母遺留下來的財產,加上獲得的保險理賠,足夠支撐他們的生活。爭奪財產或家庭權力鬥爭的這種戲碼,也很慶幸的並未上演。他們的親戚都很親切。
月上了高中後,更向當初收留他們的親戚,提出了要自己搬出來住的想法;後來更不知怎的,連謙也加入了這個提議。這間房子是他們的父親生前買下的,原本應該是當成資產留下來,準備以後轉賣或是出租的吧,畢竟地處這麼偏僻,實在很難想像是留給自己和家人住的。這麼說來,當初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想法進行投資的呢?
如今,這裡倒是成了兩姐弟的住處。雖然不算太寬敞,生活機能也不如市區方便,他們的生活倒是過得很愉快。每月的生活費,是從親戚幫他們管理的基金中提領的,只要過得不太奢侈,都是相當充裕的。
是呀,真的很愉快,獨立生活的感覺非常舒適,而且,至少有著弟弟(謙的話則是有姐姐)相伴,他們並不孤單。
月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
當然,那也是……在排除掉失去家人的傷痛過後。
「唉……」一邊嘆著氣,月一邊轉了轉身子,將雙臂趴到了床上,臉則是埋進了手臂裡頭。
像是,要遮蔽整個世界似的。
「唉……」
至今為止,月或許……其實仍未曾從喪親的悲痛中恢復過來。謙可能也是如此,只是,他比較不會表現出來,至少在月的面前不會。
而月自己呢?她總是想告訴自己,已經沒事了,她已經放下了,不會感到難過了。她也是想這樣告訴別人的。然而,摸著胸口,認真地、真誠地問著自己的內心,她才發現,胸口的淚水根本不曾乾涸。那些在他人面前展現的模樣,究竟,有多少是硬裝出來的呢?
她好害怕。
從事故發生過後,她就一直好害怕……好害怕……她的感情,幾乎被龐大的恐懼所佔滿,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無法回想起其它的感情,只是一味地,害怕。
現在,長大了以後,確實已經感到好多了……不過,她心底的某個角落,或許,從來沒有、真正長大過……
並不孤獨,卻,從未停下孤單的感覺。
「哈啊……」
又呼出了一口氣,翻了翻身,她再度仰躺,只是手臂仍然放在雙眼前面,遮擋住燈光。
如果,移開那手臂的話,肯定會看到藏在手臂底下,那黯淡、空洞的眼神吧。
「爸爸……媽媽……」
人,或許真的很難習慣哀傷。習慣它的存在,可以的;真正適應它,卻只是癡心妄想。我們能做到的,頂多,只是對其感到麻木罷了。
而如今的月,就連麻木,都還難以做到。
雖然,已經過去六年了。
「唉……」
嘆息聲在房內飄盪,明明歡笑拼命伸手抓也留不住,悲嘆卻總是固執地纏在身旁,甩也甩不掉,將整間房都染成一片灰暗。人生總是如此的不如意。
「……啊,對了。」
在感慨之中,月回想起來,在回家路上發現的那個東西。
當時,她將那東西收進了書包裡,回到家後還未曾動過。「來看看好了……?」
此刻,好奇心暫時打退了哀愁(或許是刻意的,她也不知道),她跳起身子,才發現書包就在自己身旁,於是又再度坐了下來,翻了翻包包,很快就找到了--那封信件。
放在「石箱子」裡頭的那封信。
「竟然真的有人將信放在裡頭……」
再次舉起這封信,月還是感到了與當時同樣的驚奇。真的太過不可思議了。她從未想過,竟然會在那「箱子」裡找到別人放置的物品,更不用說竟然還是一封信。
她仔細地端詳起這封信。
「……」
第一眼看來沒什麼特別的。算是挺普通的信封,不過,雖然月並不是很瞭解,她的直覺是紙質相當不錯,應該是從文具店買來的,而不是郵局販售的那種制式化信封。紙面是微微的淡黃色,上頭沒有署名與地址,只留有一行「給 或許不存在的有緣人」這樣的文字。
月並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不過,感覺上,應該就是「這封信並非寄給特定人士」吧,也因為看到了這行字,她才將這封信給帶了回家。如果是給其他人的,那她當然不會拿走這封信;既然沒有特別指明對象,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吧?
自己拆閱這封信應該沒問題……一邊這麼想著,月一邊拆開了信封,取出了裡頭的信紙。筆跡和信封上的一樣,是一種很可愛的字體。
「
敬啟者:
其實,我連這封信會不會有人看見都不知道呢?現在這個時代,似乎根本沒有人在寫信了,就連這個信封和信紙都好難買到。不過,我還是想寫信。大概是有些叛逆心發作了吧。
總之,我寫了呢,這一封信。
……以上是我上一次發出信件的時候,所寫下的一些內容。
這封信……已經是第二次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投第二次。照理來說,我在寫信之前就該知道的,這信會有人看見的機率,簡直是微乎其微,畢竟,我是將它放在一個偏遠的、不太會引起注意的石頭箱子裡。應該算是「箱子」吧?我就連它為何會被放在那裡也不知道。
或許,這封信也會像上次一樣,擺了整整一周都沒人注意到吧?
不過,我還是寫了呢。
所以……就這樣吧。再試試看吧。反正沒人看到也沒差。這只是更加證實了,這社會、或者說這整個世界,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樣冷漠罷了。
而且,也沒有人會看見,我所寫下的這些事實。
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就純粹只是和……大概算是和這個箱子在聊天吧。只是它永遠不會回應我。
再擺一周後,這封信應該還是會回到我的房間裡,然後,被我無情地丟到垃圾桶裡,回收掉。
大概,真的不會有人看見吧。
反正,其實真的沒差。
若夢
」
「……咦?」
看完整封信後,月不禁「咦?這什麼呀?」這樣兀自呢喃。
「咦?咦?……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什麼……測試人性的實驗什麼的嗎?如果是實驗,竟然放在那麼偏遠的地方,根本是不想讓人發現吧?而且,這內文是怎麼回事?感覺也太厭世了吧?寫下這封信的孩子,究竟是對現實生活多麼失望啊?
「咦?……呼,呼呼,嘻嘻~」
月感到莞爾而笑了起來。她差點就要忍不住發噱。
「嘻嘻……唉呀,這孩子,真是可愛耶~」
不知怎的,這封信讓她很開心。明明是莫名其妙的內容,卻讓她莫名其妙的開心,咯咯地笑了起來,整體說來,這整件事都相當的莫名其妙。
不過,卻也不是不好的那種莫名其妙。反而挺好玩的。
「嘻嘻……嗯,若夢呀,是女孩子嗎?」
她用指尖擺弄著信紙,一邊思考著。並不基於什麼原因,她果斷地認為,寫下這封信的人應該還是個孩子,至少年紀應該比她小一些,如果和她同齡或是年紀比她大,那對方的心智還真是稚嫩。另外,她認為「若夢」應該是位女孩子,畢竟,她的字跡是這麼可愛。
月往後一靠,仰起頭來,再度望向天花板。
「……真是有趣呢。」
沒想到,竟然有人和她的想法一樣。
月也認為,在現代社會裡,人們是愈來愈冷漠了。人際溝通變成了以電子郵件、簡訊、通訊軟體為主,「信」這種東西反而極少見了。說到底,既然電子信箱這麼方便、迅速(而且還大多免費),為什麼還要使用需要付費、耗時又長的紙本信件呢?她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想法,只是,仍然相當地惋惜。
她覺得,實質的信件比電子郵件還是要好得多,給人更加真實、親切的感受。她也無法接受電子書。那種透過機械的冰冷文字,完全無法傳達出她喜愛的「真實」。
所以,對於信件逐漸式微的當前環境,她不免感到深深的遺憾。
這位若夢看來也有同樣的煩惱,說不定,她們兩人挺情投意合的?
「嗯……若夢啊……」
月瞇起了眼睛……
「……姐?」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隨後,謙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晚飯都涼了唷,妳什麼時候要吃?要不要幫妳熱一下?」
「咦?啊。」月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了被自己遺忘在桌上的晚餐,躍起了身子。「沒關係沒關係!我自己熱吧!」
「我拿去熱也沒問題啊。」
「不用啦,已經麻煩你買晚餐了……」
她將信隨手拋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