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蘭德和德克薩斯在很多事情上都存有不同的看法和做法,但有一件事情他們不約而同的持相同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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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德島移動城邦上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種族,身懷異能或學識的眾人在專業領域總是毫不退讓的,在這裡,大打出手或針鋒相對並不稀奇,這種爭吵通常開始於一個專業上的微小分歧,又極有分寸的在互相尊重的底線上攻防,火藥味濃厚的要是可以蒐集起來,肯定可以縮減一大筆火藥的開支,大小會議和訓練場中沒有爭執的時候讓人覺得太過怪異,吵得比誰都大聲,用力的磨合,在長期的睡眠不足下發洩積攢的怒意,這不過是幹員們的日常。
誠然,也不是沒有更溫和、健康一點的紓壓方式,在這裡有另外一項活動能讓這些充滿個性與主見的幹員們放下爭執。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事情能讓人想起尚未感染礦石病的時光、想起了尚未被霧霾與毒氣壟罩的天空,還能見到星星的地方或者青藍的雲。
羅德島的甲板上搭建著一處特別的空間,那是一處露天的表演舞台,在那看台上,空小姐正在唱著歌。復古造型的立式麥克風被她用小小的手掌包覆,指尖摩娑而過像是溫柔地安撫,天際中一片橙紅色的火燒雲將景色染紅,空小姐的歌聲像是在末日之時仍能開出希望的那朵花,能讓人在這片血紅的戰場想起一些最柔軟的,還想為之用力守護的珍貴事物。
拉普蘭德交疊雙腿,躺在高處的瞭望塔台上閉目休息,她聽見空的歌聲傳到耳邊;睜開雙眼,那眼中沒有平日總外露著的狂躁與失控,不像是希望一切邁向毀滅之人的眼眸,那雙銀瞳的目光格外清醒,若有人在此時看見,想必不會認為這是平時所見的那位瘋狂的孤狼。
拉普蘭德坐起身來,透過護欄向下望去,看著正在甲板舞台上高歌的空,她想起了曾在廢墟的水泥磚下方,看見過白色的花朵。
柔軟又堅韌的生長鋼鐵叢林的廢墟裡。惹人憐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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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普蘭德與德克薩斯曾一起走過很多地方,從廢墟到沙漠,穿越密林與冰河。多半時間裡她們都在為存活而奔走、為自保而逃命與為自由而殺戮,刀上的鮮血像是從來沒有乾掉過,殺出的屍體可以疊滿成塔狀,拉普蘭德曾以疊高的屍身為墊,在難得可以見到整片星空的夜晚,睡在了那屍山上一整晚。當外出探路的德克薩斯回來時,看見的是一個渾身染血,毛髮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大字形躺在一堆屍體上的拉普蘭德。
讓人無從分辨生與死的界線。
那是德克薩斯第一次生出那樣的心情,像是世間一切都遺棄了她一般,她發現自己對於失去拉普蘭德這件事情有那麼深的恐懼。她需要拉普蘭德,也被拉普蘭德需要,整個世界沒有旁人也不在乎,即便萬事萬物都死絕,只要彼此的體溫仍能相依偎,那就無所謂。
世人只見拉普蘭德瘋狂,但德克薩斯知道,自己的瘋狂未必少於拉普蘭德。
她生出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倉皇的攀上屍體的頂端,不顧自己身上的衣衫因此也被鮮血染得狼狽,她去拉扯拉普蘭德的衣領卻分不清楚自己是想用鼻尖去探測她的鼻息,或是想狠狠撕咬她的頸來確認血液的溫度。
還來不及細想,德克薩斯便被大笑著的拉普蘭德拉下頸來,她親吻她,銀瞳裡面滿是笑意,德克薩斯氣憤地低頭,粗暴地啃咬拉普蘭德的側頸,溫熱的脈動輕易的被啣在齒間,只要稍稍用力,她就可以在這裡咬斷拉普蘭德最脆弱的動脈。 但她沒有,她用力地留下齒印與血痕,又溫柔的舔舐。
拉普蘭德的銀瞳裡面滿載著水亮的笑意,你哪裡看得見瘋狂的痕跡。
那裡面乘載的情感純粹的就像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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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薩斯閉上雙眼。
她今天是觀眾席上的唯一一個觀眾。
正好羅德島上的眾人都各自有事、有工作、有戰鬥或有研究。
唯獨她今日沒有外派任務,那麼作為現任偶像的保護者,自然要寸步不離的守著空小姐。
空小姐說忽然想唱歌了,那就唱吧。
空的歌聲是寶物,德克薩斯這麼認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這歌聲提醒著是為了什麼而繼續戰鬥,倒不是說有多麼偉大,只不過是,如果連一點美好都沒有的世界,未免太讓人筋疲力竭。
空的歌聲證實了有些情緒確實能穿透煙硝,讓人想起一些遠離戰場的、舒適又柔軟的事物,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讓人願為之守護的事物,像是慶典與舞蹈、像是歡樂的笑聲,又像是柔軟的擁抱與溫熱的軀體,這正是,在戰場上眾人被空激勵的原因。
有些人僅僅只是存在,就讓人覺得欣慰。
德克薩斯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她忽然想起了拉普蘭德,有時候她會如此,在聆聽空唱著舒緩的曲調時,無預警地想起過往的回憶。
令人意外的都不是什麼血腥場面,沒有飛濺的屍身、發炎的創口或疲累不堪的一切,只有在溪水中脫下衣物,裸著上半身清洗身體,被月光照得越發白皙的拉普蘭德,又或者是躺在叢林中、星空下,安安靜靜看流星群劃過天際的拉普蘭德,還有在廢墟中,會停下腳步,蹲低身子去看幾朵小花獨自生長的拉普蘭德。
如果要說拉普蘭德是不是德克薩斯旅程中美好的事物,這答案毫無疑問,是的,當然是。
但覺得美好不會是能走完一生的唯一理由。
德克薩斯站在甲板的最邊緣,離著舞台上的少女偶像有段距離的地方,她點起了菸,緩緩將那些致癌的物質吸進肺裡又吐出來時,她像是有所感應而無預警地回過了頭,一眼看見在瞭望塔台上倚趴著欄杆的拉普蘭德正將一口菸也緩緩吐了出來。
舞台上的空哼起了抒情的小調,在太陽沉入海平面時。
今夜無月,星星獨自在黑夜中閃動細碎的光。
「原來我並不是唯一的觀眾」德克薩斯低喃著,她看見拉普蘭德耳尖微微動了,她知道對方必定是聽見了自己的自言自語,德克薩斯掂量著自己複雜的心意,卻又感到有點喜悅的再度開口「這樣也好。」像是和從前一樣,她們總是什麼都一起做,德克薩斯說不出是希望改變,還是不要改變的好,即便她已經做出選擇遠離過往的生活,但每當想起拉普蘭德,她總覺得像是曾經吃過的一種苦糖,分不清滋味,卻想再嚐。
拉普蘭德的銀瞳在黑夜中更加顯眼,就著星光一起望向了德克薩斯。
像是在照鏡子一樣,將彼此在對方眼中映出最真實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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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表象與冷靜的內心,冷靜的表象與瘋狂的內裡。
說不清是誰更走在鋼索上,垂垂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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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對著德克薩斯露出可愛的笑容,眨眼的樣子十分俏皮,在德克薩斯露出溫柔的微笑以回禮之後,空將視線遠遠望向另外一邊,正對著瞭望塔台,拉普蘭德的視線正等在那裡。
舞台上的表演者沒有私底下較為靦腆而少女的樣子,在舞台上,她是掌握一切而忘我的,是編織一切希望與柔軟的造夢者。
她不會遺漏任何一位聽眾。
空知道和拉普蘭德相處的守則是不要聽她怎麼說,不要避開她的目光,直直看著她,與她對視,而後會在那雙眼眸中找到比吐出的話語更真實而誠懇的東西。
那雙裝滿了星空般銀色的美麗眼眸是不說謊的。
空想起自己一開始對於拉普蘭德是抱有著恐懼和困惑的。
在戰場上用鮮血交織著舞步的拉普蘭德看起來瘋狂,像是不懂得珍惜生命的那種類型, 時常跟在企鵝物流後面跑,最初還有過幾次激烈的交鋒,搶過生意,也作為對立立場的敵人交手過,看起來像是豁出性命不死不休,但卻又沒有真的痛下殺手過。
她一直想不通拉普蘭德到底想要什麼。直到她偶然看見了她那樣脆弱的一面。
那是在羅德島的訓練室,結束揮劍的訓練後去沖澡的她在淋浴間聽見了低微如鳴泣壓抑的呻吟,循著聲音過去,她看見了裸著上身,背部肩胛、手臂和露出在短褲外的大腿皮膚上都有著礦石病嚴重肆虐的痕跡,正疼痛得咬緊牙根,蹲伏在角落的人,那是總是瘋狂地笑著,跟德克薩斯鬥嘴,跟在企鵝物流後面,時而在戰況危急時還會伸手幫助,說不出是敵是友的拉普蘭德。
她想拉普蘭德肯定不會願意讓人看見這樣脆弱的一面,正覺得抱歉地想開口,卻看見拉普蘭德望了過來,一雙銀色的眼瞳雖然因為疼痛半瞇著,有冷汗從額際滑落下來,但她勉力睜著眼,看向空的時候沒有如空假設的那種不開心或是憤怒,那一眼實在太過通透而平靜,空覺得自己與拉普蘭德的距離像是縮小了。
她好像終於有點能夠理解拉普蘭德一直隱藏的心情:『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生命可活,沒有想真的讓德克薩斯孤身一人而活。如果可以,她想待在很近的地方去看,到底德克薩斯選擇的人都是怎麼樣的。』
做為很能共情,也很能引起大家的共情,現役的少女偶像,空伸出手擁抱了拉普蘭德,輕輕哼起了不成調卻能讓人放鬆的小曲,直到拉普蘭德因為礦石病發作的疼痛與痙攣漸漸平息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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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對著拉普蘭德露出柔軟的笑容,
而後難得的看見拉普蘭德透出有些措手不及的神色。
拉普蘭德不擅長和空對視。也許是因為她從以前對廢墟裡的花就總是很小心的。
她喜歡看著她們在廢墟裡,被滿地的殘破和鮮血包圍,仍然兀自生長,兀自開出花來,兀自美好的樣子。
故而她可以毫不退讓,充滿興味的與德克薩斯對視較勁以此為樂,卻時常覺得想避開空的目光。
有一種人跟自己永遠不會是同路人,拉普蘭德覺得自己跟空就是這樣子的。
但她喜歡空的歌。
為數不多除了礦石病帶來的疼痛以外仍能讓她感到「存在」的事物,除了德克薩斯、路邊的花、揮舞的劍以外,約莫就是空的歌了。
一點點的溫暖擁抱,
一點點適合讓人好好睡一覺的歌。
還能奢求什麼比這更多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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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普蘭德和德克薩斯即便背道而馳,但有一件事情他們不約而同的持相同意見,
那就是空雖然會希望自己能多幫上一點忙而持續練習揮劍,但若可以,那雙手不需要用來握緊武器就好了。
那雙手上的溫度那樣溫熱,希望別染上冰冷的鏽色。
繼續唱歌,就是幫上很多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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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普蘭德看著德克薩斯站在舞台下,而後歸來的企鵝物流成員們紛紛圍了上去笑鬧,像是家人一樣。
她想如果是輸給這樣的夥伴,也無話可說;
勾勾嘴角,拉普蘭德將燃盡了的菸蒂彈入海中,
收回目光,躺了下去,對著這無月的夜空,閉上雙眼。
閉上雙眼。
【花 /一篇完2019.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