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火焰渐渐熄灭，远山凉感到一阵眩晕。随后而来的，是茫然。

她呆呆地站立片刻，直到刺痛从腰侧传来。敌人最后搏命的一击还是让远山凉受了伤。她检查一下，那道伤口并未伤及筋骨，但深入肌肤半寸有余，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她也不很在意，从袍角割下一条，随手裹了伤，然后擦拭一下刀锋，收刀回鞘。

眼角有银色的光华闪动，斜插进草地的三千世界似乎正在风中微微摇摆。失去主人后的妖刀显得……不再妖异了，甚至有几分静谧的美感，仿佛随风摇曳的银色兰花。

明净的刀锋上倒映着远山凉自己的容貌。镜中的倒影嘴角展开笑容，美丽、自信而开朗的笑容，就像图娜。女孩知道这必定是幻影，自远山凉诞生以来，从未有过能够这样无所顾忌露出笑容的时光。

正因如此，才有那样强烈的诱惑。最强的咏唱刃之一，能够颠覆真实与幻影的神剑。如果将它握在手中，是否能不再这样每天从噩梦中惊醒、靠着书中的影子伪装自己才能够从恐惧中挣脱？是否能够……

但是远山凉本来就是那样脆弱的女孩。而且……三千世界的每一位主人，最终都在无止境的幻影中迷失了自我，就像北岸准将。在远山凉印象中，曾经是锐锋武士团副长的准将，决不会做出为了激怒远山凉而伤害无辜的事。

或许很对不起图娜，但自己还是想以真正属于自己的姿态与她在一起。她当然想要改变，但她不需要幻像，哪怕是比世界本身更加真实的幻像。

这初次品尝的美好，她决不会拱手相让。

女孩转过身，左手按住腰际的伤口，忍着疼痛向南方的湖畔走去。

“不拔刀吗？”耳边传来突兀的问话。

远山凉按刀回头。眼前是一个身着纯黑色防风长衣的瘦小红发女孩，她的左手提着一只印满符文的长形皮匣。在四岛这样温暖的天气中，她依旧将长衣的两排扣子和腰带系得一丝不苟，但这并未让她显出什么威严：那件本该潇洒笔挺的长衣在她瘦弱娇小的身体上空荡荡地晃悠着，让她显得像是偷穿了父母衣服的小孩——虽说远征军中是没有小孩也没有父母的，而她额头渗出的汗水几乎让人担心她会不会中暑倒下。

女孩摆出一副严肃高傲的派头，用下巴指指地上的长刀：“我在问你，中尉，不打算拔刀吗？”

“我对发疯没什么兴趣。而且据我所知，擅自占有咏唱刃是会被判处‘力战至死’的重罪……执行官阁下？”女孩的黑衣和领口的长剑天平银徽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她的身份，但远山凉还是不由自主地在称呼中流露出几分疑问。

女孩熟练地掏出一份皮质的委任状，上面用工整的高等帝国语印着她的姓名、编号和魔法投影：“安妮·卡伯顿执行官。对一个刚刚谋杀了军团准将、应当被立刻处死的武士来说，你对法典的熟悉还真令我惊讶。”

“我熟悉法典，不代表我会遵守。”远山凉皱了皱眉，腰间伤口的疼痛让她有些不耐烦，“北岸准将已经失控，我杀死她是帮了你们执行局一个大忙，可不想节外生枝。”

“我还以为你能够想到的，杀了她会给你引来很大的麻烦。而脱罪的最好方法……就是拔出这把刀。”安妮压低声音，仿佛在向远山凉耳语一个绝大的秘密，又仿佛恶魔以威逼利诱引诱凡人堕落。

“我没想到，我从不知道军团希望锐锋武士懂得思考。不过你大概会告诉我。”远山凉面无表情地说。

“你脑子不会思考，舌头倒是锋利得很，还好你的情人是堪称人形巨龙的骑士。”安妮讽刺了一句，然后作出一副长姐般耐心的姿态解释道，“相信你也能够看出三千世界的威力与危险：一介武士能够借助它轻易击败四位天威骑士——它的威能远远没有完全发挥，而它本身却会让持有者陷入不可控的疯狂执念。所以北岸准将在第一次远征中因精神问题被封存，之后这么多年，军团再也没有试图为这柄妖刀寻找新的主人。”

女孩万分郑重地用缠着黄绫的右手抽出插在地上的妖刀，迅速将其丢进左手的皮匣，然后解下手上写满古字的绸带将皮匣缠好。

“而现在这一人一刀都被解封了，因为更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个体认知，这是远征以来神明从未有过的进化，或许意味着真正的自我意识正在祂们身体中萌芽。要对抗这种力量，我们只能动用三千世界。所以军团重新构造了北岸准将，并费尽心机对她进行强化和训练。对现在的军团而言，那位准将的重要性远远高于绝大多数将军，你杀了她，便是对军团计划的极大打击。”

“但你完全可以脱罪，只要你比她更有用处。”

“三千世界中蕴藏着无数景象，其中既包括剑主的种种迷思，也包括曾经对抗的敌人心中的风景。一般人拿到它，只能将这些力量化作幻影扰乱敌人。但对你这样的人而言，对一个能从书中文字里领悟古人心境、并以此重现那些精彩剑技的人而言，它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你能够让某些景象成为真实，让拥有那种景象的生命在你身上降临重现。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就更有把握……让这位秩序之神的觉醒成为泡影。”

远山凉静静地听着执行官的解释。当她将这些解释逐步联系成清晰的链条时，一种不祥的恐惧将她笼罩。那是彻底的空白，与战斗时脑海中的透明火焰不同，空白得……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尖叫，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并非虚无。

“你们想要利用的幻影……”女孩缓缓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细微的风里。

但她被打断了。“你的情人来接你了，抱歉不能再聊下去。不过明天我们会为你专门安排一场审讯，希望你在那之前拿定主意。”执行官提起皮匣，优雅地向远山凉行礼，下一刻，黑衣的身影已经消隐在稀薄的空气中，“别乱说话。”

“你们想要利用的幻影……就是遗忘吧。”远山凉默默地在心中说完。借助一位邪神的力量，阻止另一位的进化。听起来真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