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你记得你的童年吗?我经常读到作家们所写的一些非凡的记述,他们断言自己“样样事”都记得。我肯定不是这样。一段段黑魆魆的时辰和空白在我的记忆中所占的位置要远远大于明亮的刹那。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一个已婚男人的自述》
“大小姐,该走了。”米托娃夫人牵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走廊里移动。
“米托娃夫人,我母亲她......会好起来的吧?”我抬起头,尽量装作天真的语气问道。
其实我都清楚,母亲的余生多半就是如此了,但如果我真把这样的想法写在脸上,只会引起身边人的担忧和痛苦吧,父亲已经很痛苦了,米托娃夫人一直很关心我,如果这个时候我把“知天命”的表情写在脸上......我可不想他们担心我。
但我觉得自己这不叫懂事,只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自虐倾向吧。
“啊,夫人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小姐不用担心哦。”果然,米托娃夫人温柔地说道,还轻抚了我的头部。然而......她的表情里应该有酸楚和心疼吧?
也许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预知到这样的事都会哭闹吧,以为自己撒娇哭闹就能把至亲唤回,但我不想那样,这说不上是早熟,我会回家自己找个角落里一个人哭泣,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单纯的认为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一直在想办法,在想办法如何一个人度过“今天”,光是这样想,就已经耗费了我这样的小孩的全部精力,所以“明天”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也许我长大后就能理解的概念。
“我不同意——”
远处传来一阵尖叫,听上去应该是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孩子发出来的,那尖叫是如此的声嘶力竭,以至于我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似乎是在远处的手术室外边,一个稻草色长发的女孩似乎和在一位长相轻浮的男子争吵,他们俩旁边还有一个默默抽泣的小女孩(年纪比那个稻草色长发的女孩小),还有一群穿黑西服的大汉围在他们旁边。
虽然说像我这样年纪的小孩是最具有想象力的时候,但很遗憾,我根本无法理解远处的这幅画面。我眯着眼睛望向那边,发现我本来认为是姐妹的两位女孩有一些不同,年纪大的女孩的衣着明显不如年纪小的女孩的衣着新。而那个长相轻浮的男子,他的衣着只能用华丽来形容。
“大小姐,别看了,该走了。”米托娃夫人轻轻地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该走了,我想她刚刚也在望向那边,而且和我一样,无法理解那副画面。
但大人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总会去逃避,而小孩子就会像飞蛾扑火般吸引过去。
不过我还是选择听米托娃夫人的话,跟着她离开了。
但后来我发现,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那个稻草色长发少女的眼神,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眼神,因为从那个眼神中,我看出了一种坚毅,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守护眼前这一切的坚毅,或者说,是想要守护她所拥有的“今天”的坚毅,因为这坚毅中包含着胆怯,对未知的“明天”的胆怯。可是,我总在想,那个女孩子穿得那么破旧,看上去就像没有“明天”一样,那她在胆怯什么?难道是胆怯她的“今天”被人夺走吗?
我无法理解。
我坐在我常去的酒吧里,位置还是我常坐的那个位置,桌上的酒还是我常点的酒,手里捧着的书还是我常读的那种书,嘴里叼着的烟还是我常抽的烟。
看来今天在酒吧时光还是和往常一样——平和,宁静。
“都说了,我们这儿不需要你这样的丫头,快走吧。”酒吧的一位侍者催促着一位女孩离去。那女孩稻草色的长发还挺好看的,年纪应该和我家闺女差不多大。
“我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叫住一位刚经过我的侍者,向他打听道,毕竟总算出现了点打破这平静酒吧的声音,我这个老顾客自然是要关心一下的。
“这位客人,我这么跟您说吧。这被催着赶紧走的小丫头,想来我们这儿打工。你听,这不是荒唐吗?我们这样的酒吧要这样的小丫头干什么呢?”这位侍者给我解释道,“可她死活赖着不走,说她急需一份工作来赚钱,求我们收下她。我还听说,她之前也像现在这样,在好几家店里吵着闹着要一份工作。”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侍者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想跟我诉说更多这里面的故事,但我给了他点小费,把他打发走了。
哎呀,这是个什么世界啊。明明都差不多大,我家闺女却在房间里连接着“数据之海”,而这个稻草色长发的女孩子,却只能四处找地方打工赚钱。
嗨呀,这本来应该与我无关才是,但我这样的大叔,也许就是喜欢多管闲事。而且,我可不喜欢看见小丫头掉眼泪,她们都是含苞待放的花朵,理应好好呵护才是。
所以,我看那女孩含着眼泪离开酒吧后,就随手丢下过数的钞票,起身离开,打算跟在这名女孩身后。
我对“昨天”的事总是记不太清楚,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回忆那些模模糊糊的“昨天”,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比方说,我总还记得,那天我又被别人拒绝,找不到工作,一个人万念俱灰地走在街上,正对自己无法活过“今天”而想掉眼泪时,那家伙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叫住,用一副发现珍宝而饶有兴趣的语气说道:
“喂,你这丫头——对,别怀疑,就是叫你。我看你一副想要钱的样子,所以,要不要跟着我混?嗨,别看我这样笑着,我可是认真的。”
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为何自己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所以我说,我对“昨天”的事总是记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