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节日的气氛也没有丝毫减损。从刚结束的特里夫广场新年音乐会中离开的观众们喧闹地踏上归途,在酒馆里抛掷金钱换来大醉的汉子们在街道上大声且走调地唱着庆祝新年的歌曲,即使是路边的流浪汉也盖上了编织着常青藤图案的崭新毛毯。
一辆出租马车在裴福尔街24号门前停下,一对有些疲惫的哨兵向导走下车来。埃莉丝拿出钥匙,率先走去开门,阿格尼丝留在后边交付车费。
夜里十一点二十分,马车夫用他那双睡意朦胧的眼睛惊讶地发现那位高挑的黑发女乘客向他递过来一枚亮闪闪的半镑金币。生怕她后悔,车夫以难得的敏捷身手将硬币接过来,将它扔进装钱的皮袋,满意地听见清脆的叮当一声。
“非常感谢,夫人们,新年快乐,晚安!”车夫脱下帽子向慷慨的客人们行了个礼,随后扬起皮鞭,欢快地驱动马车,很快消失在薄雾弥漫的街道尽头。
阿格尼丝听着马蹄与车轮的声音折进下一条街,安静地露出一个苦笑,转身走进家门。马车夫或许会认为一枚半镑金币是慷慨之举,然而事实是她忘记携带足够的零钱。房东太太出门拜访的一大坏处就是门口柜子上的小托盘里不再有用来当小费的零钱,与之相媲美的另一坏处则是因为没人生火所以纠缠在住所里的黑暗与严寒。
“我想我们或许给福克纳博士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埃莉丝从厨房里出来,递给她一杯葡萄酒。这是班扬警长的新年晚餐入场券,非常适合此刻需要一些温柔的酒精来舒缓神经的警察们。
阿格尼丝接过酒杯,眯着眼睛嗅了嗅酒的香气,对酒精的想象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我们只是单纯地调查案件而已。麻烦是罪犯带给他的。”
“尽管如此,也许我们可以采用更温和的做法。”
埃莉丝并不意外地发现阿格尼丝对此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毕竟通常而言,她都会选择更高效而非更温和的方法。埃莉丝喝下一点葡萄酒,来掩盖脸上泛起的羞涩的红晕:“我想你大概也知道,虽然除却哨兵向导之外的人群都被称为普通人,但他们之间也有区别。有一些人的情绪会更容易被向导探测到,这通常意味着他们具备更高的共情力,而福克纳博士正是这些人之一。所以我能确认一点,他被这件事给吓坏了。”
“我还以为科学家们都更富有理性,不容易被这些事吓倒呢。”阿格尼丝顿了顿,担忧地看着埃莉丝:“这一类人的情绪也更容易影响你吗?”
埃莉丝沉默地点了点头。
“情绪一定会影响向导,但我早已习惯了,它不会干扰我的判断。可是对于福克纳博士而言,这篇遗失的论文目前正胁迫着他去做他从来就不愿意做的事——怀疑。”
阿格尼丝从埃莉丝的语气中察觉从来,怀疑也是她不大愿意做的事情。阿格尼丝曾经花费大量工夫想要暗自揣测埃莉丝究竟是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直面糟糕情绪的道路,直到去共和国之前她才终于明白,和常人不同的是,每当出于必要,埃莉丝总会选择直面自己的弱点。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担心,但在弄清真相之前,福克纳博士无法获得解脱。”阿格尼丝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埃莉丝的手,带着她步上楼梯:“在睡觉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已有的信息吧,毫无疑问,这不是一起我们经常会遇到的案件。”
“在共和国的时候,我时不时会帮人寻找失物。所以如果我们追求绝对的表述正确,我们应该说:这不是一起警督阁下经常会遇到的案件。”
“这是个不错的玩笑,因此我就不把你发配去后勤数铅笔了,警探。”阿格尼丝笑着打开卧室的门:“那么,你的专业眼光是怎么看这起案件的?”
埃莉丝没有立刻回答阿格尼丝的提问。甫一进入卧室,她就直奔壁炉,点燃昨夜剩下的柴薪,将温暖带回寒冷的房间。阿格尼丝看着她一通忙活,在埃莉丝站起来的时候替她脱下大衣,又将睡袍披到她的肩上。
“看来今晚咱们都得省下热水澡了。”阿格尼丝在埃莉丝耳侧轻声说道。向导的耳垂瞬间变得通红,但她的语气仍然平静。
“我认为这是一起简单的案件,如果抛开亨利·莱斯特的成分。盗窃的动机显然是出于利益,而嫌犯群体也非常集中。”
“两名教授和两名学生,其中一位教授的嫌疑相较起来要更大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看管三楼的仆人。”埃莉丝补充道:“以及福克纳博士提到的从树上爬进办公室的可能性。”
“仆人的确也是嫌疑人之一,但爬树的理论是靠不住的。”阿格尼丝道:“我仔细观察了那棵树,延伸到窗前的那根树枝不够承载一位成年男子的重量,而且树上也没有明显的攀爬留下来的痕迹。”
“很好,这就证明了我一开始的观点,这起案件非常简单。让我怀疑的地方是,亨利·莱斯特介入此事的动机。根据兰道尔小姐的说法,自从春天开始,莱斯特就已经在医学院内部埋下眼线。当时福克纳博士甚至都还没有开始撰写论文,收集情报的主要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针对福克纳博士。”
“是的,我也认为福克纳博士目前的遭遇应当只是莱斯特趁着情势而进行的报复。这给了我们一点便利,让我们不至于一开始就触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阿格尼丝将喝空的酒杯放到床头柜上:“明天我会劳驾查尔斯去打听看看,他和负责莱斯特的警探是同一间桥牌俱乐部的会员。”
“好。也请他帮忙核实一下兰道尔小姐的动机。”
“你仍然不相信她?”
“我知道她对这一切兴致盎然。”
“而你不喜欢她这样。”阿格尼丝替埃莉丝补完剩下的话,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向导不会主动表达强烈的主观情绪。她尝试着向埃莉丝释放一些温暖的情绪——这是她新近从萨默斯医生那里学会的小招数——希望能为她提供些许安慰。埃莉丝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皱着眉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阿格尼丝反驳道:“萨默斯医生告诉我说,向导也需要善意的反馈来维护感知。”
“在共和国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阿格尼丝,你不必过于体贴。”
阿格尼丝微笑着轻轻摇头。
“我想我们都同意我们的结合赋予我们独一无二的机会来探索人类之间的了解究竟能到达何种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不尝试着相互体贴,那对于我们的天赋来说将是一种彻底的浪费。”
埃莉丝明显地感觉到阿格尼丝渐渐地发展出了一套劝说她的方法,一种迂回地以理性包装的坚持,而她也真的对此无可奈何。阿格尼丝对她日益增进的了解使埃莉丝偶尔感到不安,暗地里她期望着阿格尼丝能够稍微放缓节奏,只是通常来说事与愿违。
她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她远远没有阿格尼丝那样擅长改变。因此在某些时候,某些她因为不安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会选择暂时的逃避。
“我想,我们应该先好好睡一觉。今天实在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