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4 星河(尤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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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尤彌爾從口袋中掏出打火石，她發現一切都已被該死的雨水浸濕。

她大罵一聲，靠著石牆軟下身子，坐在地上，打量空無一人的小城堡。外頭大雨滂沱，烏雲掩去深夜的月光，整個世界彷彿都陷入了黑暗。又冷又濕的黑暗。

這場雨真她媽該死。

這間什麼都沒有的小城堡更加該死。

暴雨蠻橫地打斷了尤彌爾前往長城的路程，而當在暴雨發現這間鬼城時，她是很開心的。從遠方看，這間城堡比獵人堡還要更大。而當她悄悄溜進來，發現這是一間無人的小城堡時，她更是興奮到快要叫了出來。

『我肯定可以在這裡找到什麼，』尤彌爾告訴自己，『這將會另一頓大餐。』

然而尤彌爾猜錯了。

她翻遍了這個無人的城堡，卻什麼都沒發現。『食物呢？麵包？酒呢？』尤彌爾無言地抗議著，『那個混帳老太婆，死騙子！說什麼長城以南有吃不完的美食？給異鬼捉去吃吧，混蛋！』

尤彌爾癱倒在地。她不但沒能找到食物，就連火也升不起來。窮途末路指的就是這個狀況了吧。

她瞥見一隻野貓從石廊走過，瞥了自己一眼又默默走開。說起來尤彌爾是有帶著短刀的，那是一柄石頭坐的簡易石刃，曾在鬼影森林[註1]幫尤彌爾解決不少獵物，可是此時此刻尤彌爾已經完全失去了狩獵的力氣。

奪走她力量的不只是飢餓與寒冷；右手上潰爛、發膿的傷口才是真正的主因。

尤彌爾靠在牆上，無力地喘息著。她正在發燒，意識因而有些模糊。

有點想睡。右手的傷口留著膿，那是雷斯老頭的手下在她手上所刺下的罪人印記，至今已經兩周。尤彌爾本以為血早早止住便無須擔心，沒想到傷口竟然在皮下偷偷化膿，成了如今的慘狀。

尤彌爾攜帶的食物早已在吃完，那是尤彌爾離開臨冬城時，卡亞偷偷塞給她的，「伯爵大人知道妳是無辜的，他說妳一定是被迫頂罪。」當卡亞把一整袋的乾麵包塞到尤彌爾手中時，她這麼說，「可是他們也做不了什麼，莎夏姊姊就說一定要妳帶著這些。」

居然從莎夏手中收到食物。這還真是令尤彌爾好氣又好笑。

無論如何，尤彌爾雙手空空地來到了這座無人古城，至今過了三天仍然雙手空空，肚子也空空。

恍惚間，尤彌爾幾度墜入夢鄉。有那麼幾次，她又回到了臨冬城那隻倉鼠體內。儲藏室布置依舊，破爛不已的稻草床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可是尤彌爾卻沒再見過那個女孩。克莉絲塔，妳在哪裡？尤彌爾在倉鼠的體內吶喊，然而人們沒有聽見她，天上諸神沒有聽見她，克莉絲塔也沒有聽見她。

不知道那個克莉絲塔後來怎樣了？

說也奇怪，明明兩人只打過一次照面(如果不計入尤彌爾躲在倉鼠體內偷窺克莉絲塔更衣的話)，尤彌爾的心思卻不時轉到克莉絲塔身上。有時候，尤彌爾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個戀愛的少女，蠢得堪比犁田的牛、被偷的少女一樣。『妳有一天也會談戀愛、被人偷喔，我的小醜八怪；』老太婆總是這麼說，滿壞慈愛地看向尤彌爾，『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有哪個傢伙會來偷妳這個小醜八怪呢？』

在長城以北，男人若是想要女人幫他生孩子，就必須趁著夜黑風高去『偷』那個女人，而女人則要不屈不撓、強烈反抗，直到那個男人證明自己能夠偷走她為止，唯有如此才是受神祝福的婚姻。沒有人偷過尤彌爾，而尤彌爾也不曾想過被偷，她摸摸自己口袋裡的短刀，難以想像有哪個男人能夠偷走自己而不被短刀割喉。

可這些都是過去事了。

說來幸好自己只是抱了一下克莉絲塔而已。只是抱了一下，讓她嚇了一跳罷了，除此之外我們兩個再無瓜葛。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呢？在那孩子眼中，我是殺了她母親的兇手對吧？她肯定恨死我了。

直到最後都沒能再見上她一眼，說不定是件幸運的事呢。

幸運……嗎？

尤彌爾自知這個問題大概不會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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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彌爾在奔跑。

牠在樹林中穿梭，向前跑去，一開始是輕鬆漫步，隨後越來越快，越跑越高，斜坡在牠強健的腿下向後退去，鳥兒在牠經過時從頭頂樹枝間飛散開來。牠聽見清風在樹葉間歎息，聽見松鼠的耳語，甚至還聽見松果翻滾落地的聲響。無數鮮活的氣味則像一首歌謠，環繞著牠，歌頌美好的綠色世界。

風向忽然轉變。

鹿，恐懼，血。獵物的氣味激起牠內在的饑餓。牠又嗅了嗅，便轉過身，急速奔跑。牠沿著樹林間的小徑躍馳，下顎半張。山脊另一頭比牠上來的地方要險峻，但牠穩健地踏過岩石、樹根和腐葉，沖下山坡，穿過樹林，大步前進，被氣息所牽引。愈行愈快。

此時此刻，牠是狼林中的狼，而牠異常飢餓。牠渴望血肉。

然而當她抵達現場時，鹿已倒下，瀕臨死亡，周圍環繞著三個兩足站立，身著毛皮的人。

人類。

尤彌爾反射性地躲了起來。

尤彌爾處在下風，他們沒有聞出來。牠在樹蔭的隱蔽之中注視著那三個人，兩男一女，身穿毛皮製成的衣物，手握石斧與魚糧木做成的長矛，身形最高的那個黑色短髮男子甚至拿著弓箭。然而那傢伙雖然高大魁梧，舉手投足間卻唯唯諾諾，而比他矮一個頭的健壯金髮男子則不斷發號施令，彷彿是個老大哥一般。

然而從尤彌爾看來，他們兩人加起來也不及第三個人的一半危險。那是個女孩，莫約十五六歲，身形不高，比人類的尤彌爾還要矮，高高的鷹勾鼻挺起，而她藍色的眼眸中透露著百無聊賴的情緒。可是尤彌爾就是知道她才是最危險的那個人。是野狼的直覺？尤彌爾不知道，牠就是這麼覺得。

猛地，那女孩轉過身來，瞪向尤彌爾。

她看見我了。

女孩還喊著什麼，而尤彌爾迅速衝向三人。高大男子立刻拉弓放箭，可是尤彌爾早有準備，側身閃過，向前突進。魁武的金髮男子拿著石斧向尤彌爾撲來，可他太慢，追不上尤彌爾。尤彌爾從頭到尾都鎖定那名女子，果不其然那名女子也擺出了架式，雙手握拳架在眼前。

來得好，我是狼而妳是人，就來看看牙齒跟拳頭哪個比較──

「匡。」

原來狼身撞到樹是這種聲音啊────這是尤彌爾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牠重重撞在樹上，然後緩緩滑下，全世界在旋轉，整片樹林都在嗡嗡嗡的叫，什麼聲音，牠想著，什麼聲音？

尤彌爾在廢棄的城堡醒了過來。

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心中滿是驚恐。

怪物，那女人是怪物。

她沒有看到那女人動手。怎麼回事？她還記得她在飛出去的過程中，以恍惚的眼神望向那女人，只看見她的腳上沾有血漬。

原來是踢擊嗎？一個女人的踢擊居然可以把一頭狼給踢飛出十幾公尺，還撞在樹上，直接暈了過去？

搞什麼啊？

尤彌爾好氣又好笑，明明進入了野狼體內，卻被一個人類空手──還不是空手，是「空腳」──給擊暈，這也太丟臉了吧？不不不，顯然是那個傢伙太犯規了吧？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無論如何，這一次驚恐的經歷讓尤彌爾醒了過來，而她轉眼間又為自己的飢餓所困擾。好餓啊，尤彌爾暗忖，或許該再嘗試一次狼夢，說不定可以再摸進哪隻野狼體內，透過野狼的嘴吃些東西，甚至讓野狼帶東西回來這個鬼地方……

「該死的雨！該死的狼！」

一個男子的聲音從下方的樓梯傳來，讓尤彌爾大吃一驚，連忙縮到一面石牆後方。她豎起耳，聽出了腳步聲。三個人，她認定，三個都疲憊得很。

「萊納，小聲一點，說不定這裡有人……」另一個聲音說。

「這裡？膽子大點吧，貝爾托特，長老不是早就調查過，這座厄特加爾古城不會有人嗎？」第一個聲音說道，「真是的，好不容易獵了頭鹿，居然碰上野狼。累死人了。」

「那隻野狼是我對付的，你累個什麼勁？」第三個人開口。是個女聲。

「話不能這麼說，妳是怪物，不能跟野狼或我們這些凡人比啊。」被稱為萊納的男子說。

「……你想打架？」女子說。

「我還不想死。」萊納說。

「別，別吵了，」被稱為貝爾托特的男子說：「天冷了，我們快生火吧。」

「火光或許會引來注目。」女子說。

「雨這麼大，沒人會注意到。」萊納說。

「隨便你。今天誰守夜？」女子說。

「昨天是我，前天是貝爾托特，所以輪到妳囉。」萊納說。

「……真是倒楣。」女子說。

「亞……亞妮，如果妳很累的話，我可以幫妳值這一班的。」貝爾托特說道。這傢伙聽起來似乎有點靦腆？尤彌爾不太確定。

「喔？謝啦，但還是別了。」亞妮說道。原來她叫這個名字？「我還沒累到那種程度。」

於是三人陷入沉默，開始生火。他們還談了些什麼，但是尤彌爾聽得不清楚。片刻之後，兩個男子紛紛入睡，只剩下鷹勾鼻的女孩仍然醒著。

尤彌爾與他們之間只隔了一道石牆，眼下該怎麼做？上前跟女子乞討爐火與食物？不……尤彌爾手上有罪人的印記，會被怎樣還很難說，而且這三個人也不見得是什麼正派人士。

可是他們有火。想必還有食物。

如果可以把那些東西搶過來的話……

忽然，尤彌爾聽到那女人起身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逐漸往尤彌爾這裡過來的聲音。尤彌爾縮進了陰影深處，秉住氣息，可是那女人的腳步聲仍然不斷靠近。

我被發現了？尤彌爾不清楚，然而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底孳生。

如果可以劫持住那個女性，威脅那兩個男子留下食物、迅速離開的話……

女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而尤彌爾終於拿定了主意。她握緊了懷中的石刃。

在女子穿過石墻的縫隙，出現在尤彌爾面前時，尤彌爾立刻將握著短刀向女子撲去。一瞬之間，尤彌爾覺得自己彷彿成為了荒原上的奔狼、風雪中的王者，石刃成為了她的獠牙、而被擾動的空氣成為了她的爪子。

她如同餓狼一般狩獵眼前的女子。

可是又一次地，天旋地轉迎面而來。

當尤彌爾回過神，她發現自己呈現一個相當詭譎的姿勢：她的頸子折在地上，後頸貼地，頭在下身體卻在上，雙眼所見乃是自己的肚子與下肢。她還感覺到自己的右肩似乎有些脫臼。

她從自己雙腿間的縫隙望像那女人。麥金色的頭髮，高挺的鷹勾鼻，還有那雙厭世到極點的眼神。

尤彌爾記起了這場景。

這傢伙根本就是在森林裡踢過我一次的那個混蛋吧！

「……我還以為是烏鴉，結果是個女人。」亞妮冷冷道，「妳是誰？」

「我……是……」奇異的姿勢讓尤彌爾難以正常說話。

「啊，算了，反正我沒興趣。」亞妮說道，蹲下來看著尤彌爾，「反正妳大概是哪兒來的賊吧？我就放妳一馬，但是妳別來礙事，聽懂沒？我們早上就會離開。」

「你們……是什麼人……？」尤彌爾覺得自己意識有些混亂，他發現自己正在漸漸昏過去，而某種持續存在的嘈聲不斷從四面八方灌入耳朵，「什麼……聲音？」

「聲音？」尤彌爾墜入黑暗前，只聽到亞妮的回答，「噢，是雨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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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鬼影森林(Haunted Forest)：

鬼影森林是長城以北的一座巨大森林，主要由魚梁木與哨兵樹組成，是野人的地盤，許多野人氏族居住於此。鬼影森林也是目前維斯特洛大陸上唯一可以站在原地同時望見兩棵以上的魚梁木的地方，因為長城以南的魚梁木大多以被砍伐殆盡，只有少數城堡仍各自保有一棵魚梁木。

(這次的考據意外的有點少！！！！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