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纵横东西，一纸图说千秋业

进屋脱大衣的时候，萧泷终究还是发现自己貂裘染遍了黄尘，她素来喜洁，顿时心情恶劣起来，死活不肯再穿，连带李铎那件狐裘也不让她穿了。

李铎哄了几句没用，只好让萧归海把两件大氅都带回去，换了两件干净的来。

饶是这样，江启坤进来也被萧泷的黑脸吓了一跳。

“陛下召臣来，不是要再打一顿鞭子吧...”

李铎瞪了他一眼。

“你还想挨一顿？等会回过话，你再去领一百鞭子，让皇后陛下消气。”

江启坤一张俊脸顿时挤成了苦瓜。

萧泷仍是不悦，但也觉得这样轻佻不成体统，没好气地说道。

“我又不是恶妇，还能看别人挨鞭子高兴？”

李铎笑呵呵地搂着她。

“我都烽火戏诸侯了，皇后陛下笑一笑吧。”

这话更是刺痛了萧泷，那祸国妖姬的恶名，真的要成为命运吗？

“陛下不是周幽王，我也不是褒姒！”

李铎看她是真的生气了，连忙上来抱住她的腰，摇着她的手告饶。

“不是不是，是我失言，梓桐是菩萨心肠，就赏我个笑脸吧。”

萧泷瞪了她一眼。

“怎么能在臣子面前没正形。”

江启坤和陈步乐连忙低下头缩起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装坐佛石。

李铎扫视一圈，见他们都是谨守本分不敢窥看，目露恳求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梓桐，别气了。不过是件貂裘。回头给你寻两件新的，好不好？”

萧泷低头靠到她肩上。

“若只是件貂裘也不算什么，只是那件貂裘是好姐妹送我的大婚贺礼，她年后也要出嫁了，日后怕是难相见。”

萧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

“她要嫁的是你的两个哥哥，不会是李铘吧？”

李铎眉头也皱了起来。

“年后？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姐妹是谁？”

“工部尚书柳敕之女，柳真言。”

“按理说，郡王立王妃，不仅要报礼部和宗正寺，也应该请旨赐婚才是。难道他不是娶正妻..”

工部尚书柳敕可是实权派，汝南柳氏门第高贵，和前朝南朝皇室同宗，谁娶他的女儿都不可能是妾。

李铎捏了捏她的手掌，微微摇头，止住了她的话语。

李铎转头看着江启坤。

“几年前有一桩旧事，朕让你查靺鞨，你查得如何了？”

江启坤坐在地上拍了下脑袋。

“臣竟然忘却了，不曾向陛下禀报过。三年前，臣奉命追踪阿济格至漠河黑水河畔，也顺便了解了他们靺鞨人的情况。这靺鞨人在辽东郡以北形成了很多部族，同宗同源，其中有两个部族最为强大，这两个部族都自称靺鞨，是以把南边沿粟末河居住的部落称为粟末靺鞨，把北边沿黑水居住的称为黑水靺鞨。这个阿济格和他的主子二王子索伦图，就是属于黑水靺鞨部。而咱们大熙是同粟末靺鞨签订的盟约。怪不得他们来也没能朝见皇帝。”

“那这个二王子来凤翔做什么？”

“这两个部族时有摩擦，都自认为是靺鞨王汗正统的后裔，想要统一东北靺鞨所有部族。粟末靺鞨接邻辽东郡，和咱们大熙亲近些。大抵是黑水靺鞨也想要得到大熙皇帝的认可。不过臣推断，内中缘由还是和漠北草原部落壮大有关。”

“说来听听。”

江启坤让陈步乐在地上展开一卷六尺见方的羊皮硝制的地图，指着东北角方向说道。

“这里是黑水靺鞨，南边是粟末靺鞨。与我们辽东郡接壤。这一片往西，一整片都是漠北草原，东边草原八部，其中鲜卑和突厥势力最大，称为东胡。中间还有蒙古部落，西边是白狄和犬戎势力最大，称为西戎。”

他抬眼看了一眼萧泷。

“这一大片漠北草原，分散着各种部落和势力，但侵犯大熙疆土的，几乎只有西边的西戎。北有长城雄关阻隔，东边有阴山山脉天然阻隔不能南下，反而会威胁到他们靺鞨部落。这三十年，西戎几乎被咱们打得几乎灭族，此消彼长，东胡势力日益壮大，虽然还未犯我朝边境，靺鞨部落却已经屡受侵犯。七年前，咱们西北诛杀犬戎，而东边，鲜卑部落则开始进犯靺鞨。这位二王子应该是为了寻求联盟，想要我们大熙共同抵御东胡。”

李铎看着地图想了一会。

“你怎么看？”

“既然是邻国，便是非友即敌，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靺鞨是辽东的门户，东胡若要来犯，必由靺鞨入辽东。若失靺鞨，东胡便可长驱直入辽东，进犯中原。这也是为什么先祖皇帝会和粟末靺鞨立信盟。”

李铎把萧泷的手放在怀中把玩，不经意地问道。

“你是不是已经和这个二王子接触过了？”

江启坤跪在地上垂头应是。

“臣觉得，唇亡齿寒。靺鞨虽不是我国领土，但丢了靺鞨，辽东边疆直面东胡威胁将无险可守，边关永无宁日，之后填进去的人力物力兵力就是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辽东便又是一个武威，又是一个河西。”

“这么说你是主战？”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我大熙大胜犬戎，威震邻国，眼下还算安定，不宜枉生干戈，仍可和先祖皇帝一样，招抚结盟，稳固辽东。漠北草原那么多部族，按下去一个犬戎，还会起来第二个第三个，西北仍是第一边防要务。而东顾辽东，是为了防止后患，若有数年安宁，陛下正好可以整顿内务，屯粮驻防，徐而图之。西北如此，东北也应如此。”

李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你想出来的？”

江启坤点了点头，又有点不安地抬眸看她。

“臣哪里说的不对？”

李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到当年的浪荡子，如今简直跟做梦一样。”

江启坤激动地连连磕头。

“谢陛下，臣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李铎放开萧泷的手，站起身来绕着东北那一块地图走了一圈。

“靺鞨也非我族类，只要给机会，也会同犬戎东胡一样。朕不愿意看到他们两股拧成绳，也不愿看到一家独大。你可以去送个信去，朕要亲自见见黑水靺鞨的使者。朕有心治理辽东，你好好养伤，朕有任务派给你。”

江启坤顿时激动地跳了起来，连连拍胸脯。

“臣没事了，陛下尽管吩咐。”

李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你好好养着，朕不熟悉辽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需得细细斟酌。”

江启坤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笑道。

“臣清楚啊，臣已经去过靺鞨几次了。”

“不只是靺鞨的事情，朕不希望辽东壮大，既要建筑防务兵力，又要节制辽东，头很痛呢。再说，朕也想先见见靺鞨来使。”

江启坤又拍了拍胸脯。

“陛下放心，黑水靺鞨汗王多隆年迈，兄弟也多都战死了，已经到了世代更替的时候。索伦图王子眼光高远，若能促成与大熙结盟，汗王的位置必然是他的。我让他来见陛下可好？”

李铎抿了抿唇。

“靺鞨是蛮夷，不太讲究嫡长罢。”

“何止啊，他们蛮夷部落，风俗奇怪得很，常常是幼子守灶，由最小的嫡子继承财产，而且女子也有继承权。他们还有位小公主，多隆大王最为疼爱，颇得族人信赖，被称为草原明珠。”

李铎来了兴趣。

“哦？还有这样的风俗，人你可见过了？”

“在靺鞨远远见过一次。”

“长得如何？”

江启坤歪头想了一会。

“毕竟是游牧人的长相，臣看比咱们大熙的美女自然是远远不如的，不过海兰珠公主美名远播漠北草原，求亲的草原王公络绎不绝，几年前鲜卑来犯，便是鲜卑汗王求娶海兰珠不成引发的战事。黑水靺鞨也是骨气硬，宁愿扛着灭族的风险也不肯嫁，反倒让海兰珠一战成名，而且她又是幼子，在部落里比她兄长呼声来得更高，大家都说想要这样的公主继承汗位呢。”

李铎一听便笑道。

“既然是如此传奇的人物，朕还真想见见。朕给你一道手谕，你把他们两人都请来，朕都见见。”

“臣亲自走一趟，一定把海兰珠公主请来让陛下见识见识。”

看到江启坤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轻浮样子，李铎又踢了他一脚。

“见不得你这幅嘴脸，滚下去。”

等江启坤下去，李铎盘膝坐在地图中间，深沉的黑眸眼睛盯着地图上的东北角。

直到陈步乐禀报传膳才站起身来，脑袋还在不停地盘算。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歪头看到萧泷面无表情的脸，竟然有些心底发毛。

“梓桐还在生气啊？”

“陛下还在想你的海兰珠公主？”

“啊？”

萧泷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明艳的容貌款款走近，浅淡地眼眸带着一丝寒意逼视着她。

“靺鞨的事情不是很好解决吗？海兰珠公主美貌动人，又是靺鞨继承人，你纳海兰珠入宫，靺鞨自然入你的手，进可节制鲜卑，退可节制辽东，一举四得啊。”

李铎闻着话里一丝熟悉的微酸，连忙举起双手投降，狗腿地抱着她的腰身蹭了蹭。

“江启坤不是说她不怎么样吗，怎么可能比你美，你才是最好看的。梓桐莫生气，我绝不看她一眼！”

软乎乎地又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哄得萧泷重新展颜开怀。

为了平息皇后的醋意，有什么天子尊严不可以暂时丢一边？

李铎一行腊月二十六回宫，一回便听到了太皇太后下诏书，向每一个边郡派遣一位节度使，赐以双旌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一如出朝使者，为边郡扶持兵务和外务。

这和李铎的想法不谋而合。

宗亲归朝，边郡军队没了领袖，难免生乱，派节度使可稳定军心。而对那些拥兵自重的边郡，节度使则可加以节制，增加朝廷的威慑力。

只是这个时机实在是不合适，李铎才刚说服李章李锒入朝，此刻派人过去，难免会让人觉得皇帝急于削除兵权，让李铎失信于人。

边疆难管，太皇太后的旨意不能忤逆，李铎权衡之后，还是退了一步，任节度使出发，另赐象牙笏板，有直接上书之信权，以作督查。

这边李铎退一步，那边萧宜也退了一步，令虎符仍由边郡的边帅掌管，孩子终究大了，她不能把她逼到和她父亲一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