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刀,坐在酒馆门口,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在耐心等待。捕猎的本能流淌在她的血管中,刻在她的基因中,鸣响在她的心中。属于猎手的敏感告诉她,金属纸的主人一定会来这里,无论是为了兔子宝宝还是自己。
她沉默地坐着,期间有几个醉汉想闹事,她冷冷一眼瞟过去,醉汉的酒霎时就醒了一半。人类是趋利避害的生物,谁会因为一时的热血上涌就胡乱送命呢?
从艳阳高照的午后,到夕阳漫天,她的影子不断拉长,来酒馆的尽是些游手好闲的醉汉,连一个正经人都没有。
她叹气,不由自主开始担心独自在酒馆的德克萨斯。她想回去看看她,但又害怕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错过什么踪迹,拉普兰德只能强忍着焦躁的情绪,继续在酒馆门口蹲守。
就在第七十五次抬头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个人。
不,说是一个人有些不恰当,之前进进出出的都是人类,这个人在他们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通的脸孔、普通的穿着、普通的气质、但拉普兰德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和这件事一定有关联。
……好吧,并不是什么直觉。
毕竟在这样的小镇上,带着开山劈海般大剑的男人,好像只此一家。
“你的剑很特别。”
“是的,它是我的战友。”
男人在柜台上要了一大杯麦酒,然后坐到拉普兰德身边,将杯子递给她:“来一口?”
“我不喝酒。”
她直言谢绝,酒是士兵的好朋友,但对杀手来说是剧毒。男人也不以为意,猛灌一口麦酒下肚,他的精神恢复了几分,不再像之前那么疲惫。
“哈啊,麦酒还是这家的好喝!”
“你经常来?”
“是啊,一年总会来两三次。”
说到这里,男人将背后的大剑解下放在一边,专心小口啜饮麦酒。拉普兰德注视着他,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很快,一杯麦酒见底。男人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把杯子放在地下。
然后,他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
“你口袋里的是什么?”
银发随风飘扬,拉普兰德不言。男人脸上划过了然的笑,缓声道:“你不想说,那我告诉你——两张纯度极高的源石片,对不对?”
拉普兰德依旧不言,男人低声叹息,道:“你把它交给我,然后跟我回去,我会替你争取宽大处理。”
“你是……!”
听到这句话,拉普兰德心里瞬间平地惊雷!
是的。
男人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张证件,已经皱皱巴巴,但仍可以看清上面的字迹——叙拉古巡查警督。名字不重要,这个头衔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拉普兰德心中惊雷,脸上依旧如同平湖。男人没有发现她的变化,还在继续絮叨:“我知道你有孩子,为了孩子,你也不想被遣返回雷姆必拓吧。回到雷姆必拓后你和你的孩子会怎样,你应该知道。”
“那不是我的孩子。”
“无论如何也想保全她吗……”
男人叹气,然后懒洋洋地起身,握住了大剑的剑柄:“真麻烦,本来不想杀人的。”
随即,一剑斩出!
饶是拉普兰德早有准备,此刻也不免为这剑的威势暗暗心惊!
她灵巧地向后空翻,避开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剑,手中雪亮奇形长刀在空中连点巨剑剑身,竟是凭着这些微的借力又将自己拔高了一个身位!
和德克萨斯相比,拉普兰德的杀人技巧更加华丽,依靠连绵不断的翻滚躲避与斩击,她牢牢压制住男人。不过,她和男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压制不过是暂时的,只要拉普兰德显出疲态,或是露出破绽,那恐怖的巨剑必定会在下一秒扫断她的腰,让她命丧此处!
“喂,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少骗人,那东西正在你手里!”
拉普兰德气结,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无法脱身。要她束手就擒显然不可能,但是反抗会招致什么后果,她也不清楚。毕竟此前她办事总是顶着家族的名号,和警督对上还是第一回。
对手实力强劲。渐渐地,拉普兰德被他激发了体内的凶性,自保和解释已经不再重要。她只想看到敌人飞溅的鲜血和断裂的肢体。她一刀更胜一刀,眼看对手就要力竭!
奇怪。
鲁珀的本能在最后超越了杀手的本能,拉普兰德自短暂的疯狂中醒来。好像,好像有什么人正在不怀好意地窥探着自己。
被盯上的不适终于超越了战斗的欲望,她转头,向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去。
“你在看谁!”
男人的一击差点命中拉普兰德后背,若非她闪的快,现在早已被劈成两段了。
不过,现在的拉普兰德比起上一秒的拉普兰德已经有了变化。
那阴冷的目光来源,她没有十成把握,但已能确定九成。
那视线的来源,正在旅馆!
她已经无心再战,和警督打生打死,分出胜负又如何。
她似又闻到那若有若无,令人怀恋的香气,为了杀戮而放弃真正珍视之物,值得吗?不值得。所以——
她要保护她!
一念及此,她立即脱离战场。男人拖着大剑,在敏捷程度上逊拉普兰德好几分。拉普兰德翻身上了屋顶。狼的本性在此刻展露无疑,她一边奔跑,一边简单梳理现状,已经很清楚了。
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
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一个豪赌。用自己的孩子引诱过路人,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求财之心,只要过路人把橙色金属纸收入怀中,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
拉普兰德在屋顶奔跑,旅馆已近在眼前!透过彩色的玻璃飘窗,她隐隐约约瞧见一个黑影站在阁楼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嘲讽的笑,他的怀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装满钱财的包裹,又像是孩子的襁褓。看见拉普兰德极速冲来,他嘲讽的笑意又增加几分,甚至隐含着一丝怜悯,他像在说:“你当年被父母抛弃的时候,也这么拼命吗?”
拉普兰德拔刀出鞘,向着玻璃狠狠击去!
黑影即刻消失,就和梦一样。阁楼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拉普兰德无暇细思,阁楼在四楼,她们的房间在三楼。她要保护的人离她还有距离,她无法原谅迟钝可能造成的后果。
拉普兰德如风冲下楼梯,她没时间再找钥匙,一脚将门踢开!
药店的年轻男人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门外,看了一整场精彩无比的动作戏。他时不时赞叹着拉普兰德的轻盈和警督的勇猛,在戏剧落幕的时候,他甚至开始轻轻鼓掌。
他知道拉普兰德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关键,但还有一点最有趣的细节,他相信拉普兰德肯定没有参透。如果他不说,没有人会明白。
他抚摸着衬衫胸前的口袋,那里因为长时间夹着什么而产生了一点细微的皱褶。不过现在,本应在那里的东西却不见了。也许是无意遗失的,也许是他刻意丢在某个角落,然后被不怀好意的人捡走用于做坏事,谁知道呢。
“希望那些药没对那个可怜的姑娘产生什么影响……药物这东西,我可真算一窍不通。”
他状似随意地站起,将小板凳放回店内。和药店真正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后,他慢慢踱向一条街区之外的旅馆。
英雄总该最后出场,不是吗?
“你……”
拉普兰德呆呆立在门口,太阳已经落山,她看不清房中情形,只能通过模糊的影子判断形势。德克萨斯依然在床上安睡,连呼吸都没有扰动半分。该死!拉普兰德突然想起今早买的药里含大剂量安眠成分。她急于求成,偷偷改了使用说明书,嗯,大概是三人的分量。
在德克萨斯床边,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黑影,是个消瘦的中年男子,他抚弄着怀中的婴儿,撮起嘴发出一些长短不同的哨音逗兔子宝宝,兔子宝宝明显很吃这一套,发出在拉普兰德身边从未有过的“咯咯”笑声。见到拉普兰德进门,他并未有反应,只是淡淡地抬头看她一眼,然后继续逗孩子。
“你看,她多可爱啊。”
白狼的存在感还是强到耀眼的程度,中年男子也不能完全忽视。兔子宝宝的笑声停止,他便开口。
“是啊,但她的父亲是有罪之人。”
“你错了,留在雷姆必拓那种地方才是真的有罪。”
他轻抚孩子的双眼。兔子宝宝的双眼从未睁开过,大概是因为其中没有眼珠,只有两块源石,雕成眼睛的形状,不得不说,这样的眼睛令拉普兰德感到了神性。
“我们的罪来源于我们的恐惧。”
他慢条斯理,可以看出在雷姆必拓做矿工之前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爱她,这份爱可以战胜我的恐惧,因此我是无罪的。有人告诉过你吗?父母可以为孩子豁出性命,只要他判断这对孩子是最正确的选择。”
“留在雷姆必拓,我能获得什么呢?我的孩子能获得什么呢?我是矿工,她也只能是矿工,一个双目完全,却只能看见岩石与灰土的矿工。”
“我想带她去感受所有能感受的一切,哪怕已经失去眼睛,她还有手,鼻子,皮肤,剩余的感觉器官能让她生活的很好。眼睛和自由相比不值一提。”
兔子宝宝应时睡去,和其它孩子相比她好像格外嗜睡。
“……所以,是你把她的眼睛弄瞎,借着治病的机会携带偷窃的大批源石金属纸逃离,然后把她放在荒野里等待过路人,无论是救了她还是只为图财,源石金属纸就从你身上转移到其他人身上——那两个流氓也是你安排的,是不是?无论是教训他们一顿还是被他们报复,源石金属纸都会从流氓手里转移到我们手里。然后再暗中通知警督将我们抓获归案,这样就可以为你这条丧家犬争取足够的时间逃离叙拉古,彻底摆脱所有束缚,是不是?”
中年男人表情不变:“你很聪明。”
“就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值得你用孩子的眼睛,甚至性命去交换?”
“我对自由的爱胜过一切。”
“你只是自私。”
拉普兰德冷静地下了结论,很久很久之前,她的母亲也对某个男人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们的爱同样自私,只是在叫嚣着什么比爱更高明的东西,然后便愿意为其奉献一切,乃至亲人的生命。
家族之爱对拉普兰德来说,不过是几缕灰白的长发。
“你以为你可以逃离警督?”
中年男人不言,拉普兰德已经听到楼下有人冲进来的声音,金属大剑撞击地面乒乓作响,一楼,二楼,三楼。警督站在她的身后,她相信警督一定也看见到底是谁抱着孩子。
“你来了。”
中年男人突然开口,跨过拉普兰德传递到警督耳中。
“找到了啊,按照约定要分一半给我,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只要你把眼前这个人以警督的名义送进监狱就好。”
两个男人的声音都很平静。
“嗨,第一次当警督,真他妈的不习惯,捡了一张警督工作证就能大摇大摆说自己是警督,我脸皮可真厚。”
男人熟练地摆弄着大剑。拉普兰德听见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大剑抵在背后,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抽出一把短刀,压在熟睡中的德克萨斯喉间。两双眼睛同时看着拉普兰德,他们没有说话,但目光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是背这个黑锅,还是死?
拉普兰德并不惧怕死亡,杀人之人对被杀总有觉悟,这一天总要来。只是时间长短。她可以豁出性命不要,只为了保护喜欢的人。
她对中年男子挑了下下巴:“放开她,我可以跟你们走。”
“真聪明。”
中年男人对她伸手,她毫不犹豫解下腰间双刀丢过去,在假警督确认过拉普兰德身上没有其他武器后,中年男人移开了德克萨斯喉间的刀。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坐监狱可惜了,我会在某处为你祈祷自由的。”
“真虚伪。”
拉普兰德哂笑,中年男人并不动怒,他给假警督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他把大剑收回,改用一把短刀,表面上在亲昵地揽着拉普兰德的腰,实际刀锋已经在拉普兰德腰上拉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真遗憾,旅途要结束了。
在这刻,她突然很想摸摸德克萨斯的额头,看看有没有退烧。
他们就这么下楼,一路上没有碰到其他客人。走到前台时,负责登记的小姑娘热情地和拉普兰德打招呼,问她:“你的朋友身体好些了没?”
拉普兰德正想回答,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替她早一步回答:“这可不是一般的发热,应该没有那么快。”
她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是药店的年轻男人,手里提了一大包药片药粉,他对拉普兰德笑了笑,随即走到她身边:“说好的药钱?”
“我同伴会付的。”先不论拉普兰德处境如何,她依旧是穷鬼一名,口袋干干净净,连一毛钱都拿不出来。
“啊……那么这两位先生呢?”
假警督和中年男人对视一眼,假警督将刀收回袖管,开始在口袋摸索:“多少钱?”
“不多,三万五千龙门币。”
“啊?”
年轻男人对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咔吧!”
假督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短刀从他的袖口中掉出。拉普兰德脚尖一点,短刀从地上飞起掉进她手中。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短刀架上了中年男人的脖子,年轻男人先是干净利索地折断了假督察的一只手腕,然后又迅速将他另一只胳臂卸了下来。
短短一秒间,形势逆转!
“嘿,用这个人抵药钱吧。”
拉普兰德微微颤抖,连番战斗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只有握刀的手还保持稳定,听见年轻男人的话,她只苦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
“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总该讨回来才对。”
年轻男人在假督察的口袋里掏摸,最后把那张督察证件拿出来,夹回自己胸前口袋。此刻的他看起来不再像个药店小工,而是位正正经经的督察了。
假督察还在不断惨叫,中年男人闭上眼睛,兔子宝宝还在他怀中安睡。当督察、拉普兰德、刀、和孩子遇在一起时,他就知道已经必败无疑。
“你是故意的吧。”
“你说呢?”
年轻男人——真督察对她眨眨眼睛,那是一双灵动又狡黠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所有阴谋。拉普兰德此刻终于明白故事的全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通常她是黄雀,再不济也是螳螂,今天做了回蝉。
她的心情分外不爽。
“你准备怎么办?”
“我追查他们已经很久了,这次能一举抓获,当然是带着大笔奖金去花天酒地,最好能有你这样既美丽又野性的女人作陪,我会更开心。”
“首先,我不是问你这个。其次,我已经有同伴了。”
拉普兰德一口回绝。
“啊,那还真遗憾。”
真督察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将假督察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感受到拉普兰德的目光,只好笑着举手投降:“这个假货应该会被立刻送上绞刑架吧。至于你那边那位……雷姆必拓只是要个说法,如果他能把私藏的东西全部交出来,应该处死他一个就够了。”
“那么……”
她看向兔子宝宝,孩子是纯洁的,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即将又要失去第二个。
“雷姆必拓并没有提到孩子,大概他们根本不重视吧,按照叙拉古的处理办法,一是为她找个监护人全权负责生活,二是送进福利院,生活条件应该还好。”
兔子宝宝在叙拉古并没有靠得住的监护人,拉普兰德自己成天游走生死之间,德克萨斯更是来路不明。眼前这个督察……孩子交给他,真不知会被带坏成什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一直没有发声的中年男人突然笑了,令人不快的笑声过后,他道:“我的孩子会继承我的志向,为打破这个不自由的世界而战!”
“从你伤害她那刻起,她就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
真督察一脚把假督察踢晕,这没骨气的男人喊声着实难听。然后他用同样的手法打断了中年男人的关节。
尘埃落定。
拉普兰德转身,剩下的事情交给督察和他的同伴来处理就好。
“喂!”他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
她的银瞳盯住他,目光中充满不解的神色。
“药钱可以不出,公事还是要公办啦。”
他对拉普兰德搓搓手指。
“切,一点报酬都不给?”
“一个吻如何?”
“那还是算了。”
拉普兰德从口袋中拿出那两张金属纸抛给他,督察稳稳地接过,然后对她送了个飞吻。
德克萨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十二点。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体还很无力。嗓子有些沙哑,她看着坐在床头的拉普兰德,问:“小兔子呢?”
“你睡太久了,昨天我找到了她的父母,就把她还给他们了。”
“是这样吗……”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拉普兰德的态度十分坦然,不似作伪。她脑中昏昏沉沉,药的作用非常强大。剩余的理智只支撑她多说一句:“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两个种小麦的农民啦!一脸憨厚的大叔和脸色通红的大婶,刚从雷姆必拓搬来,两个人忙着回家吃饭,就把小兔子放在路边,刚好风吹来一张纸,他们就那么写了,谁知道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
是吗?这样就好……
德克萨斯根本无法深思这破绽百出的谎言,她坚持不住,再次沉入了梦乡。拉普兰德坐在床头,替她轻轻梳理耳边的碎发,这样也许能缓解太阳穴的涨痛,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真够傻的,我也是。”
拉普兰德自嘲般笑笑,手上动作不停。
真的很蠢。
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拔刀。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啊,拉普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