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往事，再见

“这里是？”

“这是鸟居家的故居，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在我母亲死后便荒废了。”

月亮已经下去了，这座废墟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的轮廓告诉初来乍到的静留，九年前这一定是一座宏伟壮丽的豪宅，可是如今只剩下没膝的长草。

可即使阔别九年，江利子对这座宅子仍然那么熟悉，若不是冲鼻的霉味提醒她这里败落已久，站在灰尘和蛛网交错的客厅中央的她，甚至想象着幼时和哥哥们穿梭于每一个房间的情形，当年的笑闹声和母亲温柔的呵斥如在耳边。

“要不要开灯？”静留问道。

“这里没有电。而且我不需要。”江利子的声音无比温柔，“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个转角，我在梦里走过无数次，绝不会错。”

“可是我不知道啊。”静留苦笑，“虽然我也知道如果这里亮起灯光，一定会被附近的人认为是闹鬼了。”

对于静留的问题，江利子却成竹在胸：“你不需要光，你是龙，是集四大异能于一身的人，暗夜视物，是鹰眼最基础的能力。”

此时的静留对于狐耳得心应手，鹰眼她只用过一次，是在家里被人追杀时，情急之下隔空视物，杀死了企图枪击夏树的杀手。此时她听从江利子的话，将精神集中于前额，闭上眼睛又睁开，果然此时黑魆魆的客厅，如同亮起了一轮明月，周围的一切都闪着银光，她看得清清楚楚。

江利子扫开一块地方，和静留席地而坐。她盯着客厅那粗大的横梁，沉默许久后突然道：“我妈妈就是在这里吊死的，法医说她是自缢身亡。”

静留冲口而出：“不可能。”她没有看过相关法医报告，可是她依然坚信这一点。鸟居加奈江温柔的笑容和睿智的目光在她眼前浮现，那样一个具有伟大人格和坚强性格的人，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北条彰子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她是天空大海一样的女人，她怎么会自杀？”

“我也不信。”江利子缓缓说，“我回来之后，用一年时间，走访了当年鸟居家案件的相关人，我用狐耳听到了他们心里的罪恶，再用他们应得的方式惩罚了他们。”

“北条晴臣、井口隆文、细野诚、河田洋介、古屋正彦，还有杉浦碧。”静留细数着一个个名字。江利子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首席法医很久以前就侦查出了这些人的死和她有关，果然是才智过人。“不过我还有两个疑问。第一，古屋正彦死于蛛网膜下腔出血，这似乎并不符合你定下来的‘告密者必死于告密，背叛者必死于背叛’的誓言。”

“古屋正彦是特搜组的检察官，也是阴阳师的重要人物，作为整个案件的主办者，大部分的秘密都在他的头脑里。所以我选择了狐耳中的最高秘术——听心抽脑。那天在他用午餐的餐厅，我坐在他背后的不远处，发动秘术的时候，我们两人的头脑就像两台高速对接的电脑，他脑子里所有的秘密都传输给了我，只是我可以承受，他受不了。当他吐尽最后的秘密之后，他的大脑也就像是烧毁的硬盘，大出血而死了。”

静留悚然一惊，她知道狐耳洞察人性，却未曾想到能达到如此地步。她见识过江利子的狐耳之力，那时夏树濒危抢救，她带着自己一路进入手术室，所有人全无反应，如入无人之境。还有佐川政男之死，江利子从未在现场出现，却操控现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想来她也是用在警察病院心理治疗的间隙，在佐川心里埋下定时炸弹，只要在现场设置一个引信，便可触发。

真龙之力固然是万中无一，而把其中一种修炼到极致，也是如此的可怕。

江利子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只是这样我也耗力良多，不敢轻易发动。所以你不必害怕。”

静留摇头道：“我不是害怕。而是倾倒于你的力量如此强大，而我白担了个真龙之力的虚名，却不及你分毫。”

“你不要过谦，你现在不及我也是正常的。你可知道我受过多少年的训练？”江利子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楼板，来到了四岁那年的一个深夜。午夜梦回之时，她看见床头站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你是谁？”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的胆子一向很大，而且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更是对外界的一切不管不顾。因为今天白天在幼儿园和一个叫佐藤圣的小朋友打架，居然吃了亏，额头上的大包到现在还在疼。

白色身影发出轻轻的笑声，用她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说道：“我只是想问你，想不想杀了佐藤圣？”

“当然想！”她一骨碌爬起来，“你能教我么？”

“我是刺客，我可以教会你一千种杀人的方法，前提是你要拜我为师，遵守我的信条。”

“你那个时候就……”静留失笑。

“那时候的我，只要能除掉佐藤圣，别说是拜师和遵守信条，做什么都可以。”江利子也含笑道，“就这样，每天晚上我都会跟着师尊练习，开始的时候是她每天晚上来接我，一个月后就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到后山的空地。师尊给我的作业，就是每天设计一种杀死佐藤圣的方法，然后由她品评，等她完全满意，方可对佐藤圣动手。所以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在脑子里把圣杀死一遍，那可真是太好玩啦。”

“这可真是……”静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圣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曾经每天琢磨着怎么杀死自己，一定会气死。可是这样也真的很好玩。更何况这样令人兴致盎然的往事，真的让她几乎忘了今天为什么要到这里。

“三年后，我七岁生日的那天，师尊对我说：‘我允许你，可以杀死佐藤圣了。’你猜猜我怎么回答？”

“你当然是拒绝了。”这是自然的，否则圣怎么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是的，原因不是我原谅了圣，而是……”她叹了口气，“当我拥有了比圣强大得多的力量时，想除掉她的念头变得微乎其微。心心念念想除掉弱者的生命，这种想法太没意思了。”

那天的月光下，小小的江利子看到师尊即使蒙着面巾，也能看到高兴的神情：“是啊，让弱者的生命因你而死，的确没有意义。可是若是你用你的能力救人，让他们因你而活，又如何呢？”

江利子想了想：“那一定是救人更有意义。”

“好，我们已经学会了杀人这一课，那么下一课，就是要学会珍惜生命，学会用你的能力救人。”她看着江利子，“这一课更难，你愿意么？”

“我愿意。”江利子的目光凝注执着，“妈妈要我做什么都好。”

对方讶然：“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小利狡黠地笑了，她七岁了，比同龄人不知道聪明了多少，“做女儿的也许不知道妈妈装作严肃神秘的样子，可是妈妈高兴的眼神和笑容，没有人比女儿更熟悉了。”

“不愧是我的宝贝。”鸟居加奈江没有再说什么，她缓缓解下蒙面巾，露出真容，那清隽潇洒的微笑，是女儿一生都难以忘怀的。

静留不说话了。昔日充满欢乐的记忆，如今让人心头窒息般地难受。她读得出江利子对母亲的感情，而那位伟大的刺客导师，九年前悬挂在横梁上，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了结这桩事情。”江利子从来镇定的声音此时险些压不住内心的忐忑和惶然，“我想借你的鹰眼，再看一回我母亲死亡的真相！”

鹰眼掌握时空，狐耳洞察人心。拥有鹰眼异能的人，既可以穿透阻隔视物，也可以看到一个空间里过去甚至是未来发生的事。历史上一些伟大的智谋之士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也许就是有鹰眼吧。

“这座房子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就被查封，九年以来，几乎没有人来过。所以受到人为的干扰极小，应该可以看得到。”江利子看着静留，向来淡泊的眼神里是小心的祈求，“异能中鹰眼最为难得，我所知的，除了姬宫千歌音，便是你了。”

“好，我试试。”为了鸟居加奈江的救命之恩，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我看到什么都会告诉你。”

“不必费心这个。”江利子显然已经想好了办法，“你看你的，我听你的心。”

静留再次将所有的精力集中于前额，这次可比黑暗视物要难得多了。终于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了过去的残像，渐渐地，这些残像变成了清晰的黑白画面。

就像神迹降临，她看到了过去！

可如同卡桑德拉看到可悲而无力改变的未来，静留所看到的过去也是令人恐惧的，她看到了她熟悉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看到了她崇敬的人惨死在她的面前，死在曾是她最亲密的人之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当她终于挣脱这噩梦般的情景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东方的曙光照进残破的窗户，光线里漂浮着灰尘。静留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连手指都无力抬起。而坐在她对面的江利子面色白得像一个死人，她刚刚听到了静留所看见的一切，母亲的惨死，同样在她脑海里上演了一遍，所有的细节，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虽然是旭日初升之时，可这里比死还要沉寂，过了半晌，江利子忽地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母亲的葬礼上，她没有哭。她告诉自己，眼泪不能让仇人看见。也因为母亲的死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她不能让眼泪模糊了自己的眼睛。可是如今她再也忍不住了，等待了九年的泪水，终于肆恣而出。

泪水也终有流尽的时候。仿佛是被泪水洗礼过的江利子，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谢谢你，我心中最后的谜团，你终于帮我解决了。”

“你是要去报仇么？”

江利子挑起眉梢：“你是在担心，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姬宫千歌音？”

“我不知道。”静留看到的，杀人的是千歌音，在旁边掠阵的是来栖川姬子和大神相马。她的内心矛盾极了。江利子报仇天经地义，可是她的对手那么强大。而对于杀人凶手千歌音，静留同样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因为那是她曾经深深、深深爱过的人。

看到静留无言以对，江利子也没有再问，而是再次道谢：“静留，谢谢你。”

“诶？”

“我最感激你的，是你让我看到了妈妈给我最后的礼物，让我可以告别往事，了无牵挂地去做该做的事了。”

江利子拉开了门，清晨的阳光倾泻进这间尘封着欢乐和悲伤、温馨和悲惨的往事的房子，而这些往事也像是被清水洗涤了，一点点在消散。静留看着江利子在阳光下的身影，心里的担忧却无法消解。

她真的能了无牵挂么？就像静留无法不牵挂夏树，江利子的心里又怎么放得下一个人？而当她要做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她和那个人的爱情何去何从？是欺骗到底，还是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