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一级恐惧
江利子离开了,也没有了夏树的陪伴,静留独自返回公寓。可是那空荡荡的寂寞感让她待不住,结果还是沐浴更衣之后,回到了科警研,回到她熟悉的十二楼。
虽然离开这里仅仅几天时间,可是对于她来说恍若隔世。离开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想要去寻找真相的普通人,可是如今坐在这里的她,一天内经历了二十年的春夏秋冬、风霜寒暑、爱恨情仇、死生契阔,她现在是一条从血海里站起来的龙!
所以就连她最喜欢也最能体现她价值的首席法医办公室,她也觉得陌生。
这种无处安放身心的空虚和彷徨,让她必须去思考她到底应该属于哪一个世界。或许,她真的天生属于那个异世界……
就在此时,她听见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还没等门外的出声,一阵彻骨的寒气似乎透过了厚厚的墙壁向静留袭来,她全身的肌肤都为之战栗,这种感觉告诉她——姬宫千歌音!
门轻轻地开了,门口那身长玉立的女人,翛然清举,美得如明月清辉。
静留看到这个美得如诗如画的女人向她快步走来,却如同看到了一个魔鬼一般的恐惧。两天前她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时,已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即使在热恋中也会不自觉地害怕千歌音的原因——那与月大人如出一辙的气质,那夺命匕首上独属于千歌音的纹章——这些都是她记忆深处的阴影,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如果这些还不至于让她如此恐惧,那么四个小时之前,静留在那所荒宅用鹰眼看到的,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里的场面——千歌音亲手勒死了鸟居加奈江,并将她吊在了横梁上!
她刚刚看到千歌音杀人,杀了她崇敬景仰的恩人。而现在,她看着千歌音苍蓝色的眼眸,甚至想问一句:“你是来杀我的么?”
也许在两天前,她会脱口而出,可是现在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她原本就强大的自控力使她比起那些从小就千锤百炼的刺客大师们不遑多让。她注视着千歌音,只是轻轻地问道:“怎么了?”
“对不起,我早先就知道你遭遇的事情,只是诸事缠身,不能第一时间过来。”千歌音坐到静留面前,眼睛里满是焦虑和关心。她对静留的关心是真的,而内心的焦虑也是真的。这三天日本阴阳师组织遭到多次狙击,被关押审讯的迫水开治越狱,大神相马失踪,土宫神乐失踪,超灾对策室七人死在了京都藤乃家……而就在七个小时前,突然接收到迫水身上安装的电子追踪器信号的追踪小组出动抓捕,却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她十六岁那年正式成为月之巫女,十八岁获得圣殿大师的荣誉,十九岁杀死刺客导师鸟居加奈江,二十三岁扫清日本的刺客组织。这十几年来没有她打不赢的仗,没有她对付不了的敌人,如果三个月前有人会说刺客组织会在日本死灰复燃,所有的圣殿骑士都会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
这次刺客的反扑,是她经历的最大的失败。就在前天晚上京都府警方的内线向她报告了发生在藤乃家的案件后,想去联系相马和神乐,这两人却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而当她汇总了手头的资料,去逼问了姬子,终于得知了相马去执行的任务是“屠龙计划”。
这是一个她曾经耳闻却不知详情的计划,发动者是上一代的圣殿导师,而几乎日本所有的圣殿大师都曾参与其中。可是二十年前这个计划又离奇的终止了,没有人再提及这个计划,甚至连资料也被刻意地毁去。龙是什么,谁又是龙?她都不得而知。
“我真的不知道,小千。”姬子眼神无辜地看着千歌音,任谁都会相信这位柔弱的巫女说的是真话。
可是千歌音的眼神却变得冷峻起来,她冷笑一声:“我不是狐耳,听不出人心里的话。可是我有一双能分辨是非的眼睛,你太让我失望了。”她转身就走,“你可以欺瞒我,可是我也会自己找到答案。”
“小千!”她背后的姬子猛然提高声音,语气中颇有几分巫女大人的威严,“屠龙计划我的确所知不多,可是我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也是恩师的嘱咐。”
千歌音停住了脚步,她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可是内心却重重地一震。为什么恩师会嘱咐姬子向她欺瞒?可是姬宫千歌音是最伟大的阴阳师,是最恪守信条的圣殿骑士,难道她还不够好,还不值得信任?
姬子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住了牙关。她记得日大人在自尽之前曾经告诉过她:千歌音秉性高洁,如明月般纤尘不染,很多阴暗的事情是无法接受的。她心思又太过细腻,当她无法接受,就会背上沉重的负担。“所以很多事情你要帮她承担起来。”那时候日大人冰冷的手抚摸着姬子的小脸,这种感觉至今她还记得,“小千可以保护阴阳师组织,保护很多人,可她保护不了她自己。”
这些事情,她都不能告诉千歌音。如果让千歌音知道屠龙计划有多么血腥和残忍,阴阳师组织还做过哪些惨绝人寰的事情,小千怎么受得了?一直以来她都是恪守圣殿骑士的信条,在她看来剿灭刺客组织,是一件伟大而光辉的事业!
所以姬子只是沉声道:“因为你的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情感上对藤乃静留优柔寡断,而在应对敌人方面,你也对那个鸟居江利子当断不断。我不明白,你杀了鸟居家全家人,却唯独对这个人处处留手,还要找什么证据?身为阴阳师,决不允许有如此多的软肋。”
千歌音冷冷地回答:“我自己的软肋,我会解决。”
姬子目送着千歌音的背影消失在神社的坡道下,突然觉得,她们的距离远比她想象得远。这种遥远的距离不在于是否存在一个藤乃静留,而是她们的思想、信念看似相像,却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千歌音不会在她这里找到心灵的休憩之所,而她也有太多的秘密无法向千歌音敞开心扉。
原来她们在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可即使这样……”姬子心里默默念道,“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只要你需要我,我会立即赶到你身边,尽我全力只为你。”
尽管没有从姬子这里得到有效的情报,可是千歌音毕竟是千歌音。二十年前的屠龙计划,当年被大神翼借走又重现人间的月之巫女匕首,消失的大神相马和土宫神乐,死在藤乃家的那些阴阳师成员,还有死人身上离奇的伤口……
从天火明村到千代田区的四十分钟车程,她已经推断出来,相马的目标是藤乃静留,而藤乃静留……很可能就是屠龙计划中的那条龙!
如今千歌音就坐在龙的对面,看着静留憔悴的面容,她的心痛层层累积。不仅源于对静留的关心和爱,还有更深一层——如果静留真的是阴阳师的敌人,她必须恪守圣殿骑士古老的信条,毫不留情。
可是她做得到么?
千歌音内心的痛苦煎熬静留听得到,她想要怜惜,可是做不到。因为那迫在眉睫的危险,她也看得到。
她们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内心互相怜惜的痛楚和刀光剑影的血腥并存,她们曾经贴的那么近的心,此时疏远得不可触摸,因为一旦接近,恐怕就是刀锋相向。她们曾经沉溺在对方的柔情中,多久都不嫌多,可此刻仅仅是一秒钟,却长得好像一辈子。
一秒钟后,静留开口:“千,我有一件事,我不能告诉别人,只能告诉你。”
静留郑重的口吻让千歌音蹙起眉头:“什么?”
“鸟居江利子,她就是刺客大师!”
千歌音霍然起身,目光犀利如剑锋。她抬起眼睛看着千歌音,那种感觉如同仰望高高在上的神佛,高贵端严的外表下,有一种从头顶压过来的巨大的压迫感。
“静留,你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
她告诉千歌音她所能说的一切:从二十年前深夜遭逢大神翼和鸟居加奈江,玖我纱江子被刺客所杀的真相,到三天前她和夏树突然被大神相马、土宫神乐率人追杀,又被大神翼等人所救等事。她事无巨细都告诉了千歌音,只是隐去了她亲手杀死月之巫女的事实、食梦貘一族的存在、她能力的觉醒以及鸟居加奈江对她的救命和教导之恩。
“原来相马是被翼抓走了,土宫神乐也跟着谏山黄泉叛出师门。”千歌音低声自语,“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鸟居江利子是刺客大师,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水野蓉子?”
“我的父母被他们抓走了,我只能听他们的话。”提到父母,静留的眼角沁出泪花,“昨天晚上我和夏树被刺客带去见了鸟居江利子,她告诉我我是龙,是刺客和阴阳师组织争夺的对象,要我做出抉择。”
“那你的抉择是……”千歌音目光急切。其实她不用焦急,以她的推理能力怎能不知道静留告诉她一切时,已经做好了抉择。可是她不能不挂心,这个女人是她心之所系,所有微小的一切都会让她牵肠挂肚。
“夏树的母亲是被刺客杀死的……”静留看到当她提及恋人的名字,千歌音眼神微微一暗,可随即又被明亮温润取代,“可我的父母被刺客抓走,我又不能不受他们胁迫。我不知道怎么办,千,你说我该怎么办?”静留转过身,手撑在窗台上,肩膀颤抖。
千歌音温柔地从背后抱住了静留。她从未见过她骄傲的前女友如此柔弱的样子,内心被怜爱充溢,而那熟悉的身体线条和清甜的气息让她心醉,以至于她忽略了,当她从身后抱住静留的那一刻,静留遍体而生的惊栗。
她在那所废宅里用鹰眼看到,千歌音就是这样从身后勒死了鸟居加奈江!
她似乎在和刀锋拥抱,没有哪一种爱能压得过这种恐惧。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要放松,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隐藏多久,能瞒得过千歌音的鹰眼。
所幸千歌音高贵的风仪让她不会对已有恋人的前女友做出逾矩的行为。这个安慰性的拥抱很快地结束了,千歌音向后退了两步,柔声道:“你放心,别害怕,有我在这里,一定会救出你的父母,护你周全。”
静留从窗口目送着千歌音离开,直到那辆黑色捷豹消失,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冷汗涔涔而下。一半源于恐惧,一半源于心痛。
她曾经最爱的人,是她现在恐惧、欺骗、防备的对象。
而她今天出卖的人,可能迎来的是灭顶之灾。
她想起今晨分别时,她和江利子的对话。
“我可以骗得过水野警视正,可是我骗不过千歌音。”她爱过千歌音,就会知道她有多强大多可怕。
“你可以的。”江利子的话语简单而自信,“你有两张王牌:第一,她爱你。你告诉她你遇到的事情,七实三虚,可以隐瞒,但绝不要编造。她只要卸下防备之心,耐心听你的说辞,就会倾向于相信你,保护你。有了这张牌,你等于成功了一半。”
“那还有另一半呢?我如何才能卸下她的防备,获得她的信任,让她接受我说的一切。”
“那就是另一张王牌。”江利子笑了,“你要出卖我,我就是打开她防备的钥匙。”
“我不能……这会让你……”
“刺客耕耘于黑暗,服侍于光明。可是我不能永远藏身于阴影之中,如果刺客在黑暗中潜行需要有光的指引,我就是光。”江利子走出废弃的荒宅,阳光照在她身上,透过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她看上去像是点燃的火炬。
就像她在刺客的密会中向所有的大师做出的承诺:为了完成任务,我不惜一切牺牲。而我唯一准备牺牲的,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