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册看起来很重,毕竟上面写着的都是城中有份量名字。萝卡作为暂时的女仆,在门口对大人物们一一接待。
富人手上的金表、花花绿绿的手镯,贵妇胸前的宝石,颈上的项链,不相称而夸张的饰品,只为彰显身份,闪着光在萝卡眼前晃来晃去,弄得她眼睛生痛。她第一次想用墨镜来保护眼睛,而不是用于隐藏身份。
萝卡和参加舞会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照面,却一无所获。
从直觉上,站在安娜角度来分析,实在是没有能看上眼的家伙,也没有人能配上兼备决心、勇气、美貌的安娜。
但常话总说神奇的爱情是盲目的,说不准她偏就看上了那个报社帅气编辑的糟老爸,大腹便便满口金牙的角色。
不过不用着急,舞会才刚刚开始。萝卡端上一盘碟子,步入舞会,为客人分发酒水。
舞会正在进行第一曲,弹奏者是位年轻的小姐,纯白的晚礼服配合她白皙的肌肤给人一种瓷器般不真实的质感。灵活的双手在琴键上徘徊,左腕的宝石手链闪着光芒与欢快雀跃的音符一同舞蹈,她的脸上流溢出丝丝的兴奋也难以藏匿。萝卡不禁莞尔,这位漂亮的小姐肯定对舞会期待已久,可能还是第一次参加舞会。
安娜还没登场。
舞会的主人——安娜的母亲站在一旁,十分满意地望着场上的年轻人们,每一个都很不错,从他们的身份背后的财富来说。舞会一开始,她的心情已经渐渐地转好了。
她似乎忘记了萝卡的存在,关于安娜的这件事她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实在是气过头了,静下来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娜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所以安娜的眼光应和她一致,安娜的想法可能会稍有偏差,但不会超过自己的认知。
萝卡很清楚,即便她没有完成任务,老妇人也不会在意什么,顶多在心里嘲笑她一句。因为安娜即将嫁给的人和她目前爱上的人毫无关系,除非她的运气从出生就一直像马瓦尔先生那般低迷,并且从此刻开始时来运转。
场上的一切都很自然,无论是找到心意的对象与其共舞的,还是兴致尚微默默吃喝的人。
报社的编辑和他的父亲交谈着,眼睛时不时瞟向场上的舞者。不难想象他们在谈些什么,无非从女人和钱权中两者择一,或者经常挂钩起来彰显自己的能力。
曲子进行到一半,一件华丽的紫色晚礼裙绑着一名小姐来找上编辑先生,主动邀请他跳舞。她是商人的女儿,几个月前,几艘从海上归来的灰船在一夜间造就了几家富豪,如此暴利,萝卡猜测灰色的商船应该是跑到法外之地倾销鸦片,不然商人的女儿很难有资格站在这里。
紫色的晚礼裙,质地考究,做工细致而精巧,一针一线的背后都凝聚着女工落下的汗水,持着针线的女工们如同阶梯般匍匐堆积,才将它托至女王的高度。
但选择它的人儿却很糟。钱权的淫威下,小小的女王也不得不臣服,寒酸地套在暴发富的纨绔少爷身上。内在气质的变化慢于外在物质的迁移,或者说有些人的差劲气质根本无药可救。至少目前,她那副呆板迟钝的模样实在难以勾起人的兴趣,说不定左拉老先生有这份热情去推选她做陪衬人。
看在那件昂贵的裙子的份上,编辑先生没有拒绝她。勉为其难地与其共舞,无可奈何的舞步凌乱不堪,只有这样才能跟上这位小姐,而不至于摔倒。更可怕的是,这位小姐十分飘飘然,自我感觉良好。
舞会满溢出欢快轻盈的气氛,却惹得萝卡阵阵疲倦,女仆实在忙碌,她不禁消极怠工,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任务,无论是是从内容上,还是从微薄的报酬上来说。
第一只曲子结束,还未消失的音符在厅中袅袅回旋。趁此空当,老妇人将安娜推出场外,如同把百灵鸟置于猎人的枪口般,并且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一番。
安娜身着的黑色礼裙,为她添上几分神秘,脸上虚假的笑容敷衍地掩饰着冷若冰霜的内心,胸前的红宝石仿佛要被她冻结般。即便如此,她也足以令人神魂颠倒,有山便攀登,在场也没有多少人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萝卡故意投去一道视线,却被无视了。安娜肯定看到她了,是因为在意料之中而没有任何动摇么?还是说已经想好了退路?不管怎样,萝卡感觉自己完全是在自找无趣。
安娜的登场无疑向旺盛的火炉扔了一把柴火。
她没有急着选择舞伴。第二首曲子暂时由安娜献上。
原本负责钢琴的小姐便加入了场下的舞者们,她的搭档是编辑先生。萝卡想起方才入场时,他们是挽着手走在一起的。
商人的女儿倒不是呆在一旁闷闷不乐,她又去骚扰其它落单的人儿,像是在选点心的苍蝇一般,要先逐个尝遍。
第二首曲子结束,安娜准备从钢琴边离开。
场下溅起阵阵涟漪,蠢蠢欲动的心情被理性压住,即便是委婉的拒绝也难免让人挂不住面子。犹豫便会错失机会。
编辑先生率先走去,面带微笑大方地微欠身施礼向安娜发出邀请。场下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打到安娜身上,安娜就在人们尚未反应过来的呆滞中接受了邀请。动作自然流畅,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萝卡也愣住了。如果说编辑先生一直在和安娜来信的话,十分吻合现在的情况,似乎没有什么说不通的道理。
接下来的舞会一直平淡到最后收场。
安娜和编辑先生跳完,向萝卡要了一杯高浓度的红酒,转而和自己年迈的父亲跳了一曲。途中酒精伴随着摇晃的舞蹈开始发酵,安娜脸上流露出浅浅的醉态,父亲便放她回屋休息了。
萝卡在厨房配了一杯蜂蜜水,来到安娜的房前,进行她的收尾工作。
『进来吧,门没锁。』表明来意后,安娜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安娜的脸很红,眼神微微迷离,一副防备欠缺的样子。
『既然不胜酒力,何必勉强自己呢?我想你不会喜欢脑子里被灌满铅一般的酒精,意识混沌的状态。』
『是的,但偶尔违反一下自己的喜好也不错……会有一种自由感……飘乎乎的……蜂蜜么?如果你还在这待下去就记好了——我不喜欢甜腻的东西。』
『那就再次偶尔违反一下自己的喜欢。』
『呵,真会说呢。』安娜的脑子还十分清醒。
『多数人对女人的刻板印象都是如此,骂街的也总是女人。』
『没事了的话,请回到舞会上帮忙,不要偷懒,还有人在等着你呢。』
萝卡挂上让人感到不自称的笑容,『他们可能等不到了。侦探主动找上门,不是来将军就是来结账。』
安娜不语,皱起眉默默喝了一口温热的蜂蜜水。
『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毕竟我不是站在通天之上的上帝,我知道的也只是最大可能性的猜测,无法证实。』
『我先从信入手,一封满载爱意的情书,请原谅我未经过小姐的允许就擅自阅读其中的内容。或许不是每早,但这封信会不定时地和地方早报一同出现在斯尔米大院的邮箱里。来自报社的邮递员,收到一个额外的简单任务,仅当安娜小姐在邮箱边等待时,将这一封信交给她。如果假设这封来自报社内部的人员,一下子就能理顺许多事,我也相信只有经常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才写出这般精彩的情书……』
『没错。』安娜赞许地点点头,突然插了一句嘴,她对萝卡的推测来了些兴趣。
『然后报社的编辑又刚好到场了今天的舞会,和信上所提到的一样,你们见面了,你与他共舞了一曲,结果看来已经十分清楚了。』
『嗯,现在你可以去找另一个人结账了。』安娜故意说道,她知道萝卡在陪她兜圈子。
萝卡摇摇头,走到房间的小阳台上,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朝安娜笑了笑。『那就是我的失职了。』
『我们再回到一开始,你们通过不贴邮票的无效信秘密联系着,或许因为羞涩而不公开,也可能是享受着秘密交往带来的刺激奖励。而你不惜撕破脸惹得令堂生气,也不愿暴露秘密,表明了你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得到令堂的认可。但,这场舞会却是令堂专门为你挑选未婚夫所准备的,在场的多数都是合格者,也包括家世显赫的编辑先生在内,他作为小姐的恋人名正言顺,无需隐藏,矛盾便产生了。而且从直觉上来说我不认为小姐会对今天到场的男士产生情愫……』
『喝一口水么?』安娜再次打断萝卡,并将蜂蜜水递给她。安娜的确讨厌甜腻的东西,可能这也是她保持体态的秘方。
萝卡毫不客气地接过,慢慢地喝了一大口。当女仆真是有够忙活的,这还是她从舞会开始喝到的第一口水。
萝卡端着杯子,顿了一会儿继续接上刚才的思路。
『小姐知道卡尔这一笔名么?虽然她不只有这一个笔名,不过我是她的忠实粉丝,人们总喜欢把侦探形象地比喻成四处触嗅的狗,我也可以毫不夸张地保证,我像狗熟悉主人的气味那般熟悉她的文风,那封信上便有我熟悉气味。』
『卡尔小姐,我暂时先这样称呼她,当然我也希望有幸能得知她的真名。除了他的老父亲,编辑先生还带了一名我不稔知的女士,大概是一位远房亲戚或者同事的女儿。看得出来,她很开心能参加这场舞会,她左手上的石榴石和小姐胸前的红宝石让我不得不联想到卡尔小姐所写的一篇小说。』
『如果说卡尔小姐今晚也到场了,似乎有些天马行空,编辑先生要是愿意帮忙的话,也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你想说卡尔小姐是我的恋人?』安娜一脸好奇地问道。
萝卡轻轻点头。
安娜捂着嘴笑了好长一会儿。
『居然能突破性别来思考,你这样说出来连我自己也快不相信了。』
一阵沉默后,安娜继续说道。
『没错,卡尔小姐正是我的恋人。』她脸上依旧挂着红晕,这次不完全是酒精的因素。
『我们认识一年多了,确定关系还是在几个月前,觉得很奇怪么?』安娜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不会,既然我会往这个方向想,就证明我承认这种关系……』
『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安娜继续不礼貌地打断萝卡,她虽然不讨厌萝卡,但很讨厌她那副官方口吻的说辞。
『我很庆幸能结实像编辑先生那般善解人意的绅士,他为我们创造了许多见面的机会,也付出了许多……言归正传,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即使亲自见了上帝,我母亲她也完全接受不了这种说法,以她那般固执的性格如果我爱上一个身份卑微的男子,她也坚决不会同意。这里是她的王国,臣民无权反抗她的意志,一直都是。』安娜眼中再次燃起火焰,试图挥向政权。
『但臣民可以用撒谎取悦她,驯服的面具下能够悄悄积蓄着力量。』
安娜也很讨厌萝卡把自己比喻接着用。
『是的。我是她的女儿,我也和她一般强势,这点是她再也清楚不过的事实,却一直不放在心上。告诉你也无妨,我早有出逃的打算,然后和她一起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私奔吧。』
『十分浪漫的想法。』萝卡放下空杯子,不知不觉中蜂蜜水都被她喝完了。
『我知道你的浪漫是什么意思,脑子一热毫无意义的冲动,只有不知社会险恶的家伙才会做着这种梦——对吧?』许些兴奋使得安娜的语气略有颤抖。
『比起我们在山洞里茹毛饮血的祖先,我认为如今高度分化的社会已经相当简化了,不是么?如果我是一个原始部落的弱女子,只有死亡才能逃脱被支配的命运,而现在的选择却数不胜数。一切都由资本决定,运转。我一直在做准备,你一定知道前些日子满载而归的商船,但很少人知道在那之前,一群落魄的商人不惜抵押房产四处借贷,他们向殖民地走私军火,为了降低风险他们选择的都是原居民手无寸铁的地方,屠杀掠夺而来的财富。我也有罪,我在他们小部分的投资者当中,不过金钱已变成上帝的社会,向上帝忏悔不如得到上帝。』
萝卡靠在门梁边,她的感觉有些奇怪。安娜一直在盯着她,继续说道。
『我们在另一座城市的郊区买了一家老院子,并且,今晚就出发。』
安娜取下发带,脱掉礼裙,开始准备换衣。
萝卡向前踉跄了一步,立刻跪倒在床边,脑袋里好像寒冬降临,意识快要被冻结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毯上的杯子给了她提示。
『这个秘密,只能请您暂时替我保守一晚。』
『我也……没打算向夫人报告……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且结果又不会有什么改变。』萝卡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勉强维持着意识,心中一阵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是么?』安娜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晚安——侦探小姐。』
安娜把萝卡双手从手臂上移开,勉力将她抱到床上。安娜身上的香水和柔软的床剥夺了萝卡最后的意识,门好像开了,刚才那位弹钢琴的小姐进来和安娜抱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萝卡沉甸甸地醒来,柔软的床让她感觉深陷泥泽般。她现在也的确处于麻烦的泥泽中。
安娜已经不在了,经过一夜的奔波,她现在可能正在新家和某位作家小姐一同入睡。她的人生开始了另一段的旅程。
留下的一堆麻烦事,萝卡则需要思考怎么脱离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