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夜里，圆带着焰，来到了之前已经去过无数次的方丹河旁边的草坪。
秋日的风在草叶间轻轻地吹拂着，温柔而凉爽。巨大而泛着辉光的月亮已经高升，旁边还有无数星星组成的璀璨星河。草坪上飞舞着零零落落的萤火虫，闪着星星似的微光。
两人面对面，无言地坐在草坪上，望着对方的眼睛。
焰在微笑。六年的时间过去，对面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对于吸血鬼来讲，时间的流逝仿佛放慢了。
「呐，焰。」圆先开了口。
「嗯？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想问，你有想过将来的事情吗？」
「当然有啊。我想过很多，很多次关于将来的事情。」
有关彼此寿命的事情。有关彼此结局和去向的事情。
「那么，焰想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说完，圆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你会活下去的，并且会活的很好。我可以保证。」
「那焰呢？你会怎么样？」
「圆，你应该知道的，人类的寿命比吸血鬼短好多。我不可能会一直陪着你。」
「但是……」
「听我说，圆。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也不会永远能够对人类隐藏身份。总有一天，你会和其他人类接触的。」
「我不知道其他人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会攻击我吗？」
「他们肯定会这么做。这时，你需要为了活下去做任何事情，包括屠杀人类。」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人类不能与吸血鬼和平共处吗？在人类当中，也一定会有焰这样对吸血鬼友善的，不是吗？」
在之前的六年里，圆和焰一起构建和想象了许多次人类和吸血鬼和平共存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吸血鬼和人类共同居住，平等贸易，互不伤害；人类向吸血鬼献血，但不至于死；而吸血鬼为换得血液为人类提供技术和帮助，资源由人类和吸血鬼共享。
然而，焰在搭建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觉得这只是痴心妄想。之前人类和吸血鬼文明语言不通，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更别说平等贸易。人类对吸血鬼的仇视，是不会允许这些事情发生的。
「不。不可能。你需要对其他人类时刻保持警惕，做好战斗的准备。」
因为圆几乎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人类社会，根本不知道人类社会对吸血鬼的敌意。
焰又想起了在自己七八岁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是在萨洛普城内的一处空地，有一个人在为周围的孩子们朗读课本。
「吸血鬼是污秽的、来自地狱深渊的魔物。他们肮脏，丑陋，贪婪而且愚蠢。他们捕杀高贵的人类来满足口腹之欲，使许多善良的百姓失去了自己挚爱的亲人和朋友；国家蒙受重大的损失，失去了大量的人口；他们残暴不仁，即使如此还是有英勇的军队敢于向他们讨伐。吸血鬼是世界上所有可憎之物集合而成的种族，根除吸血鬼是每个人类公民应有的最高理想。
终有一天，我们会将这个低劣的种族永远清除出世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夺回所有本来应属于我们的东西，并且永远免于遭受他们的侵害。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平民就会摆脱吸血鬼的阴影，过上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
那个时候，焰也是在旁边听的小孩子中的一员。她注意到了书中的插图，把吸血鬼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形象。这和她在父亲的书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焰很努力地大叫，周围围观的孩子们都惊呆了。
「哦？你觉得我讲的有什么问题吗？」那个人的话中有很明显的不满。
「为什么要消灭吸血鬼呢？他们也是一样的在活着，吃人也是为了生活呀！就像我们在吃蔬菜和肉一样！」
「闭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居然帮吸血鬼说话？你的父母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吸血鬼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吗？」
「但是……」
「你这个孩子没有一点教养。赶紧回家去，不要来这里扰乱我的讲课。
咳咳。好了，我们刚刚读到哪了？」
「可……」焰本想争辩，但是其他孩子都对她怒目而视并且指指点点，只好退了出去，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正在桌前读书。焰的眼泪瞬间决堤般流下，哭哭啼啼地扑进父亲的怀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焰的父亲微笑地问。
焰把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我，我错了吗？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我，我好想哭，呜呜……」焰抽抽搭搭地哭着，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好孩子，你没有错。人们比起真相，往往更关心自己的利益。你能够站在吸血鬼的角度思考问题，是很棒的想法。吸血鬼文明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学习，但是人类却基本没有和吸血鬼正常地交流过。我希望有一天人类和吸血鬼能够和平共处，这样我们就能放下一切偏见了。」
「嗯……爸爸最好了。」焰并没有完全听懂父亲语重心长的回答，但是已经从中得到了安慰，也不再哭泣了。
「受到其他人的排挤，那是很正常的。毕竟，世界上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少。」父亲摸摸焰的头，声音中透过一丝心酸。
这是事实。在人类中，致力于，或者说有兴趣致力于与吸血鬼和平共处的人屈指可数，其中也不乏别有居心者。
这个经历只不过是焰童年回忆的一个缩影。在那之前或之后，焰就因为发表类似的言论而被同龄的孩子们孤立甚至欺侮，被称为“恶魔的孩子”。
所以焰从小就能感受到世界对她的巨大恶意。在父母亡故之后更是如此。
不过与之相对的，焰也对人类抱有巨大的恶意。她对所有的人类都怀有隐隐的恨意，其中包括她自己。
「我不能想象离开你的日子，毕竟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离别迟早会发生的。那个时候到来时，希望你不要太悲伤。」
「……」
「……」
「那个，小焰。」圆突然开口。
「什么事？」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喜欢吸血鬼，不想让你死。」
焰说的是实话。如果那时候焰没有带走圆，那么圆八成会被人发现之后报告给人类军队，从而被杀害。
「但是，你明明是一个人类。」圆的困惑显然合情合理。对啊，一个人类，为什么要救吸血鬼呢？
「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吸血鬼。我不希望看到吸血鬼从此灭绝，因为任何生物都有存在的意义。」
我的确是一个人类。但是却和其他的人类不一样，站在吸血鬼利益那一边。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
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身为人类，却向着吸血鬼？
因为吸血鬼聪明。因为吸血鬼漂亮。因为吸血鬼长寿。因为吸血鬼力量强大。因为吸血鬼文明先进。因为吸血鬼在客观上的确是比人类更加优秀的种族。因为……
这些都是原因。吸血鬼的强大美丽，吸血鬼文明的瑰丽美好是焰喜欢吸血鬼的原因，但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每想到这个问题，焰的内心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人类才是真正卑劣，愚蠢和贪婪的那边。是人类拒绝与吸血鬼进行任何交流，并且杀戮试图与吸血鬼交流的人，只为了防止泄露人类的机密。人类的统治专横而残暴，用虚伪的美好未来糊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并把所有必要与不必要的仇恨都转嫁给吸血鬼。难道百姓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来自吸血鬼吗？把吸血鬼消灭之后生活就会变好吗？长达十二年的大战争，又给了那些平民什么？只有房屋被毁，家破人亡。而战争的成果，满足的不过是人类侵犯和碾压其他物种的贪欲。焰永远不会原谅那场夺走她父母的大战争，以及这场战争最根本的发起者——几乎全人类的意志。
焰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因为吸血鬼并没有天生的对人类的恨意。圆尤其如此。
她是光明的。光明，纯洁，永远怀抱希望。
她可以乐观积极地面对一切，即使是遇到绝望的困境，都能笑着想办法解决。她如同阳光，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点亮周围。她无知无垢，就像清晨的露珠那样洁净，就算是欲望也是纯洁无瑕。
但是这些，焰都做不到。
即使圆的所有族人都被人类屠杀，她还是愿意与人类和平共处。但是焰绝对不会。
永远不会。
「焰，你后悔救我吗？」
「不。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从来都没有。
如果焰没有遇见小圆，也许会在成年之前死去，也可能嫁给一个普通的农民，就像焰的母亲那样，生育孩子，操持家务。
但是，这些未来焰不愿意看到。对于她来讲，当一个生殖和带孩子的机器还不如直接去死。
遇见圆，是她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舍弃生命都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呐焰，我常常想，为什么我是作为吸血鬼出生的呢。」
「吸血鬼有什么不好的吗？」
「因为吸血鬼天生就是要吸血的嘛。如果我出生就是人类，说不定能和焰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人类也需要吃东西，也会贪图美味屠杀不必要的动物。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
「……」
吸血鬼与人类注定是阴阳的两面。吸血鬼无意伤害人类，正如人类无意伤害动物和植物。只不过生而异种，需要为自己的生存而妨碍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
这些，本来没有任何好坏可言。但是，人类却产生了思想和感情，把一切界定为善恶。吸血鬼自然也被划分到了恶那一边。
对于焰来说，她的利益与全人类相左。因为对于她来说，冒着被吸血鬼吃掉的风险比被人类社会摧残好太多。作为人类中的极端分子，她的内心充满了对人类的失望。
现实虽然残酷，但是却无法逃避。之后，两人彼此之间的空气被结冰一样的肃穆笼罩着。直到夜晚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