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雨下得非常大。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小青？」

轟隆－－唰唰唰－－！

雨聲不停拍打著車窗，不僅車輪聲，就連引擎聲都被徹底掩蓋，雨刷幾乎成了裝飾品，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盪，毫無幫助。

「應該……沒問題……」

咚！車身猛烈地震盪了一下，讓車內的兩人都幾近彈跳起來。

「……吧？」

副駕駛座上的女子這麼說著，語氣和表情顯示了同樣的猶疑。

而駕駛本人更是驚慌失措。

「怎、怎麼辦……？」

一邊努力控制方向盤，維持車子在強烈顛簸的情況下穩定前進－－儘管成效不彰－－她一邊對身旁的友人大喊：

「我……已經幾乎看不清窗外了啊……！」

「總、總之小心一點！美崎！」

那位小青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安全帶，不，似乎連美崎的安全帶都給抓上了，雙手的指節因強烈緊繃而發白。

「我看看……應該是、這裡右轉吧！」

「小青、妳確定嗎？」

雖然疑問著，美崎的方向盤還是順勢朝右打去，晃蕩之中，承載兩人的車輛，如同迷失在雨海之中的扁舟，茫然地旋轉。

唰啦－－！水花如同浪濤一般濺起，讓視線變得更加模糊。

「這裡轉彎對嗎……？」

「不不，應該是下個路口吧……！」

咚！磅！身體不停承受著間歇的衝擊，她們的心也被翻來覆去不已。

「所以我說，」美崎缺乏自信地踩下油門，「果然在這種天氣下，還是乾脆明天出發比較－－」

咚－－！

突然，一陣猛烈的撞擊，讓整個車體都被震波撼動，幾乎同時，車窗上出現了個巨大的影子，覆蓋住了大半的窗面，讓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呀啊－－？！」

迅速地緊急剎車，然而，地面氾濫的積水，讓車子仍然滑行了好一段距離，才終於停了下來。

「……」

轟隆－－嘩啦－－

除了雷聲及雨聲，四周一片寂靜，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她們驚愕的喘息聲，也一點都聽不見。

「……呃！」

美崎好不容易才緩過了氣，勉強發出的聲音，連雷雨也掩蓋那顫抖的形跡。

「那個……是怎麼回事……？」

她嚥了一下口水，「我們……是不是……撞到什麼了……？」

窗上的黑影已然消失，彷彿被雨水刷洗殆盡，然而，再猛烈的雨勢，也洗不掉剛才那嚇人經歷帶來的恐怖感。

「我也……不太確定……」

小青也急促地喘氣，比起說話，更像是哮喘一般。

「不過……應該是撞到……什麼了沒錯……而且……」

「……而且？」

「而且……」

她的語氣，則是帶著絕望。

足以令人心死的絕望。

「剛才……撞到的那個……似乎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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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時視線不良的情況下，妳根本沒有看見死者，就直接撞上他了？」

「是……是的……！」

美崎戰戰兢兢地回答問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道貌岸然、嚴肅沉著的中年男子。他是名警官。

此刻，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間警察局裡頭。自然而然的，眼下這是一場訊問，完整來說，是警方對美崎造成的交通意外致死事件進行的當事人訊問。

「當時，妳有打開車燈嗎？」中年警官目光銳利，讓美崎忍不住縮了一下身子。這位警官名叫黑木，是名資深員警，主辦交通相關的案件，經驗豐富，對當事人的詰問非常深刻，美崎面對他時，不禁感到自己彷彿不是意外的肇事者，而是被當成命案的主嫌對待著。

「有的……我當時有開著車燈！」

然而，如果在這裡害怕了，那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可不能讓自己抹上無故的嫌疑，她這麼心想。

「只是，因為雨勢實在太大了，所以完全沒辦法看清周遭……」

「是嗎？不過，這也很合理。昨晚的雨勢確實出乎意料，雖然天氣預報早就料到會降雨，雨量連預測專家都有些吃驚。」

黑木點了點頭，表示能夠理解，不過，目光中仍帶有幾絲疑問。

「我想再確認一下，妳確定有打開車燈對吧？有人能夠作證嗎？」

「有、有的！我的朋友小青……她可以作證！」

「啊啊，就是當時坐在副駕駛座的高海青小姐對吧？」

「是的！她一定也還記得我當時開著車燈！」

美崎說到這裡，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為打著車燈，我們應該也不會看到……那可怕的一幕……」

「啊，妳是說撞上死者的那一瞬間對吧？確實，如果不是開著車燈，根據昨晚的能見度，妳們或許真的很難注意到窗上的黑影，原來是自己撞上了人。」

黑木警官若有所思地呢喃：「說起來，先別說能不能發現自己撞上人，如果妳們昨晚沒開燈的話，應該連將車子開出去都不可能吧，根本看不清路，更別說辨別方向了。」

「是的！就是這樣……！所以，我們一定是有開車燈的！請你相信我！」

「不，我並沒有不相信妳喔，關於車燈的事。」

警官聳了聳肩，方才因思考投往室內（這裡是警察局裡一間小會議室，因為不是重大案件的正式訊問，所以借用這裡簡單地做些例行調查）角落的視線，一瞬轉回美崎的臉上，讓她稍微震顫了一下。

「雖然說，也確實得確認一下這點，畢竟過失致死的可能性還是要考慮的。」

他身子向後一擺，雙手擺到了下巴下頭，目光看來雖然較為朦朧了些，在這背後卻似乎隱藏著更深邃的精明之光。

「如果妳們沒有開車燈，那麼，受害人之所以遭遇意外，責任基本上就很明確得歸因於妳們了……所以才需要例行的確認。不過這也只是例行的，我根本不覺得有必要做。根據各種條件，妳們前天必然有開車燈，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原因的話我剛才也說過了，前天那種天氣環境下沒開燈的話根本開不了車。因此這方面我根本沒有任何疑問。」

「咦？……那警官您又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呢？」

「啊，這也是剛才說過的，畢竟是例行公事，所以我不得不做。不過－－」

他突然直起身子，目光再度變得炯炯有神，美崎可以感受到藏在他冷漠面容之下的熾熱精神。

「我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咕嘟……美崎忍不住緊張，嚥了下口水。

「為什麼，前天那種惡劣的天候裡，妳們還堅持在夜裡開車出門？」

果然……是這個問題啊。

美崎苦笑了一下。她早就料到會被質疑，因此，被問到這個問題，她內心反而還鬆了口氣。

「確實，這會讓人很疑惑呢……不過我確實是有理由的。」

她嘆了口氣。

「唉……雖然我不想讓人認為我是在推卸責任，不過，前天之所以會出門，是因為小青。」

「咦？因為妳那位朋友嗎？」

「是的，她前天早上的時候到我家拜訪，結果下午接近傍晚就遇到了這場大雨。」

想起前天的情形，她又苦笑了一下。

「啊，我們都沒喝酒喔，並不是酒駕……總之，因為今天有事……應該說原本有事，小青希望能先回家，而不想在我家留宿一夜，於是迫不得已，我只好嘗試開車送她回家。」

「是這樣啊，那還真是辛苦了。」

「是啊，真的很辛苦……在這種雨夜開車實在不是件好玩的事，更何況還遇到那種事……！」

美崎雙手突然掩住了嘴，全身不停地發抖。

「……」

黑木則是沉默了下來，如果是在某些電影或影劇裡頭，他現在肯定口裡叼著一根菸，任由煙霧冉冉上騰，一副冷酷刑警的模樣吧。

不過，這是現實，而不是電影。由於美崎不抽菸，黑木配合她也沒有抽菸，因此上升的團團煙霧並不存在；不過，他看起來確實有些冷酷刑警的風範就是。

「……死者名叫島田清一郎，這個名字妳聽過嗎？」他突然開口，提了個讓美崎愣住的問題。

「咦？」

「妳應該對這名字挺熟悉的吧？」

黑木的目光再度緊逼美崎，讓她忍不住低下了頭。

「不……也稱不上熟悉，只是，我確實知道這人……」

「確實應該不會不知道，畢竟，他可是天天送信騷擾妳的跟蹤狂。」

警官停頓了一下，卻像是對她問著「沒錯吧？」一樣，讓她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雖然這些情報算是贅述了，不過，還是要跟妳確認一下……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還希望妳指正一下。」

黑木警官吸了一口氣，拿起手邊的小冊子，翻開了其中一頁，開始闡述：

「島田清一郎，是一名獨居的大學生，住在……地址我就不洩漏了，妳也沒知道的必要。重要的是，他在生前對妳進行過多番騷擾，例如說親自送信到妳的信箱裡，以及有時、或者說總是會在夜裡妳下班過後偷偷跟蹤妳，沒錯吧？」

美崎點了點頭，「只是，雖然我有被人跟蹤的感覺，一開始並不知道就是這個人……」她聲音微弱地補充道。

「嘛，這點無關緊要，畢竟，之後給妳的信裡有確實寫出這一點。」

黑木早已看過那些信件的內容，並且對那些不堪的言詞嗤之以鼻。

「你們最早是在電車通勤時相遇的，是這樣嗎？」

「嗯……或許算是吧？」美崎猶豫地回答：「不過，我其實並沒有注意到他就是了……」

「簡單來說，算是『單方面的相遇』吧。」

雖然這種用詞有點奇怪，黑木和美崎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換句話說，就是島田在電車上看見了通勤上班的妳，並且被妳吸引，甚至擅自迷上了妳，隨後進行了這些跟蹤狂的行為……是這樣沒錯吧？」

「嗯……其實我並不清楚詳情……」

這是當然的。被害人對跟蹤狂的行徑通常不會有太多認識－－除了真的嚴重到侵害生活的那些部份。

「喔，我們已經確認過島田的日記，應該可以確認這點。」

黑木漫不經心地說：「很抱歉可能激起了妳不好的回憶，不過，我們不得已必須詳細確認這些細節。」

「嗯，我明白。」

美崎打了個冷顫。那豈止是「不好的回憶」而已啊。

「其實我們現在遇上了個難題，那就是這起事故的發生原因。」

突然轉了個話題，黑木的目光再度從被他訊問的人身上移開。

「為什麼在那樣的夜裡，一個跟蹤狂，會被自己的受害者給撞死呢？這簡直不像是巧合，如果真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些。」

他現在的話語，幾乎已經不是在對人講述，而是僅僅為了釐清思緒的自言自語：

「這讓人不禁激起一些懷疑……雖然相反的情況比較多，不過，被害人殺死跟蹤狂的案例也不是沒有，通常是受害人感到自身的危險，『迫不得已』而採取了行動。當然，在這之中，謀殺的情況又更少見了，通常是與犯人的對峙之間，雙方的爭執升級成了衝突，導致一時衝動造成慘劇……而且大多是正當防衛。」

「咦？那個，請問……？」

「不過，這個案子中，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無視美崎的疑問，黑木犀利的目光再度轉回，嚴厲地盯著對方。

「單純的一場意外嗎？或者，有沒有可能……是冷血的殺戮呢？」

「……咦？」

「岸邊小姐，」他輕聲喊出美崎的姓氏，語氣卻是冷冽得讓人不寒而慄：「妳真的確定，這是一起單純的交通事故嗎？還是說，這其中有什麼隱情呢？」

「……你在說什麼呢？」

美崎露出相當錯愕的表情。

「這、這如果不是單純的交通事故，又會是什麼……」

「關於這點，就是我們警方必須查明的。」

黑木冷冷地說道。

「難不成……你們認為我是蓄意殺人嗎？！」

美崎大叫出聲，雙手猛然撐在桌上。她原本似乎想站起身來，不過，激動地顫抖了幾分鐘過後，還是鬆開了手，放下了略微抬起的身子，坐回椅子上。

「嘛，請冷靜一點，我們並不是刻意懷疑妳，只是得澄清些疑點。」

黑木又擺出漫不經心的模樣，不過，不知為何，那樣子看來反而給人更加危險的感覺。

「為了讓妳冷靜下來，我就先不提這事了，改說一些奇特的故事吧。」

他的雙手指尖合攏，身子稍稍前傾。

美崎緊張地等待著對方的「故事」。

「以前，有一名男子……我們就姑且稱他為男子A吧，這樣比較方便。事實上我也沒記住他的本名。現在還沒。」

不知為何充滿壓迫感的字句，從他的嘴邊緩緩流出，一字一句慢慢地溢出。

「男子A有一名女友，可以說，是一位讓他相當自豪的女友。這對情侶非常恩愛，即便還身為大學生，兩人已經在一起同居，甚至一度傳出論及婚嫁，雙方父母似乎也都樂見其成，可以說是非常美滿的佳話。

「然而，這個幸福的童話卻被破壞了。他們同住的公寓發生了火災，雖然兩人都逃了出來，男子A卻受到了嚴重燒傷，女友活下來了，他卻沒能撐過去。

「火災發生的原因被證實是一場意外。男子A房內的電暖爐故障而過熱，剛好在附近又放置了一疊書報，紙張被引燃導致大火，他當時又正在睡覺，並且服用了安眠藥而沒及時察覺，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逃出，雖然之後驚醒的女友努力將其救出，仍回天乏術。

「這整件事便以居家常見的意外事故結案了……不過在這事過後，一些有趣的內幕就浮現出來了。」

講到這裡，他才再度翻了翻筆記。

「有一名女子……在這裡我就不說出她的姓名了，總之，她是那對情侶就讀的大學任職的助理教授，在課程上和兩人都有過接觸。這位女子和男子A的關係並不單純－－說得白話些，他們兩人有曖昧關係。男子A似乎不是外表看似那麼安分。他背著自己的女友，在外頭有出軌的行為，這事雖然不知道那位女友知不知情，但在外頭早就鬧得沸沸揚揚，只是大家沒有公開來說罷了。」

「……」

「嘛，男子A的故事就說到這兒。」美崎一語不發，沉默地低著頭，於是黑木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接著說另一個故事吧……這是另一名男子的事，我們就稱他為男子B吧。男子B和A不同，是個沒有女友的人，個性溫和卻敏感，講好聽一點是性情纖細，不過實際上可以說是個挺軟弱的人。然而在工作上頭卻是個挺認真的好員工，上司對他的評價也都不錯。

「他在當時新任職的公司裡遇見了一位同事－－女性同事，和他一樣是大學畢業不久出來的新鮮人。他們相當投緣，同為社會新人的背景，讓他們在公司相處的時間比其他同事都還要多，實際業務上兩人互相接觸、協助的情況也很頻繁，親近的關係很快地就建立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他不知怎的鼓起了勇氣，向這位女同事告了白。雖然有些困惑，可能是為了不傷害男子B，女同事答應了與他交往－－至少是試行交往。很遺憾的，這段戀情維持的時間極為短暫，還不到一個月兩人就分手了。這倒也無可奈何，畢竟，感情上很可能是男方的一廂情願，那位同事答應交往非常像是純粹基於同情，其中一點意思也沒有。

「這段故事比上一段簡單很多，我就趕緊結尾吧：在分手過後一星期，男子B無故沒到公司，讓眾人感到疑惑。他並不是會平白曠職的人。那位他愛慕的女同事之後不久接到了他的訊息。當她和其他同事趕到男子B家裡，已經來不及了。男子B已上吊身亡。」

黑木停下了話語，舒服地舒了口氣。

而美崎仍然保持著沉默。

「……」

隔了好一段時間，她才再度開了口。

「……為什麼，你要提起這些事呢？」聲音沙啞得根本不像是她。

「嗯，確實，我應該沒必要對妳提起這些事－－這些實際發生過的往事。」

黑木牢牢地盯著她的臉看，「畢竟，妳早就知道這些故事了，不是嗎？妳就是這些事件的『當事人』，對吧？」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為什麼還要問我呢？」

美崎再度苦笑，笑裡的無奈與苦澀，令人扎心不已。

「是啊……我就是男子A的女友，而那位男子B的女同事，也正是我。」

她痛苦地縮起身子。

「是啊……身為三件悲劇的女主角，真是相當少見的一件事呢。」

黑木意味深長地說：「第一任男友因火災去世，在他死後卻又發現他原來與別人有染；第二任其實並不抱有感情，然而，對方對自己的執著卻是那麼強烈，這種看起來安靜的男性經常如此……而他的死，似乎也是因為自己無情的拒絕；現在，又碰上了第三個人呢，也是第三起死亡。」

「對自己狂熱的跟蹤狂，竟然也死在自己的車輪下……」

美崎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簡直就像是小說裡的情節嘛……到底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就是說啊，究竟為什麼呢？」

黑木的話語，變得更加意味深長。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與他們的死有關係，那就錯了！」

美崎激動了起來，身子也忍不住站了起來。

「我……根本一點也不明白……！」她的雙手悲淒地掩住了臉，全身不停地顫抖著，「為什麼……為什麼一直是我……！為什麼總是我遇上這種事……接二連三的……我也不明白啊！我不明白啊－－！」

淚水，自她的指縫間，嘩啦嘩啦地滲了出來。

就像前天晚上的狂風暴雨……

「我……嗚……我不明白啊……！」她哭喊著：「這和我無關啊……可是，難不成……是因為我嗎……難不成，是因為我是天生不幸之人，才會……給周遭的人帶來死亡嗎？一直遭遇這種……莫名其妙的事，難道是因為……我天生就是不幸的嗎……！」

「嗚……嗚……！」

「……」

空蕩的室內，只有鳴泣聲在空中迴盪，令人不安。

警官保持著靜默，卻令氣氛更為喧囂。

「叩叩。」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道聲響打破了這難受的困境。

「唉呀，終於來了嗎？」

黑木站起了身，前去迎向剛才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