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普通人。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清楚了，非要说的话，是小学五年级的那个秋天。

新学期开始，我们这个封闭的小镇迎来外来户一家。

南方的小镇消息闭塞，连小学也只有一所，镇上的所有适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

据说这里过去开采出来过许多煤矿，所以现在的天空也时常都是灰色的，很少能看到蓝色的出现。

镇上没有什么新鲜事，一个新生儿的降生，一天就会传遍了镇子，虽然不到人数不满关闭学校的程度。

但即使如此，一个年级也没有到100人，连班级也只有三个。

这个新来的人家，自然也是到我们小学就读的。

饭间听到父母的谈话，搬来的是母女两人，母亲是被称为作家的年轻女人，据说两人之前都在大城市里生活，但因为母亲要寻找灵感的原因，转学来到了我们小镇。

转学生还没来上课，班级里就已经传开了，连转学生是男是女都已经有人打听清楚。

最初的时候，她的到来让班上的同学们非常兴奋。

但是这位转学生却不是亲切的性格，比起小孩子们的淘气和肆无忌惮来说，她有些太过沉静冷漠。

对我们的热情，也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和我们不同的标准普通话，和我们不同身上看起来高昂的童装，也让人望而却步。

她就像是一只高傲的白天鹅，落入了一群丑小鸭之间。

然后就开始了。

同学们开始欺负她，不告诉她上课换教室，打扫的时候总是把最重的活推给她。

我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在一旁看着。

未来的日子里，每次回想此刻的自己，我的心就被黑暗的泥沼吞没。

在她到来之前，班级里的气氛一直是其乐融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到来却引起了腥风血雨。

同学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比较起家庭的富有，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镇子就这么大。

大家祖辈生活在镇上，每个人的家庭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同一个家族的孙女和姨婆在同一个班级，是同龄人的事情也不稀奇。

就是因为乡下地方是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一直没有攀比过家庭情况，平时大家最多的竞争还是学习和炫耀父母的爱。

但是自从她的到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明白同学们对她是嫉妒的心情，我也有过嫉妒的时候，看到她牛奶般白皙的皮肤，对比我的暗色发黄的脏兮兮的皮肤，那种自己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就涌上心头。

只是我从来没有把这种心情告诉他人。

我的同学们显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把这位骄傲的外来人欺负一番，更能显示自身的优越。

小孩子的残忍是大人无法想象的，我长大成人之后也无法理解自己小时候的想法，特别是当时袖手旁观的自己。

那时的她最严重的时候，一星期到学校来每天都是不一样的衣服，因为每次来上学半天，衣服就脏到不得不回家去换。

有人去扯她的头发，有人故意丢纸团，也有人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将脏水泼到她的裙子上。

我对这一切，却只是看着而已。

我也有想过要阻止他们，哪怕其中也有我玩得好的朋友。但是每次我要迈出的步伐，都因为万一欺负的对象变成我怎么办的恐惧所制止。

就这样，我没有一次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孩子间的欺负逐渐升级，她不管面对什么欺负都是一言不发承受下来。

直到某次事件的发生，他们不再是小打小闹了。

那天是一个周五，第二天就不用上课的兴奋感让班上的学生都很焦躁。

我也为了能够放假而开心。

午休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转学生的母亲被目击到和一位从大城市来的女人接吻的画面。

封闭上的小镇上对同性恋这个概念完全没有一点知识，对所有人来说，同性之间做超出朋友的事情，就意味着恶心。

哪怕那时候已经是小孩子也可以拿出手机刷网站，看视频的时候。

但是同性相爱这件事，对保守的镇子来说还是异端的存在。

她来到学校之后，被班上一位原先被公认为最漂亮的女孩子堵住。

对方带着一群好朋友，一边哭着一边说被转学生欺负了。

这个欺负不用说，也是同性恋的一部分。

本来持有旁观态度的男生们，此刻表情也出现露骨的厌恶。

而本来只是两三人对她的欺凌，也发展到了全班。

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她很恶心，同性恋很恶心。

我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在一旁看着。

但是已经不是小孩子玩闹的程度了，她的身上开始出现淤青，被班上的同学们拳脚相加。

平时总是友好和善的朋友们，此刻都露出狰狞的面目，对她肆意攻击着。

我被这个画面刺激得跑出去呕吐。

这种暴力，让我全身都不由颤抖。

好可怕。

我讨厌暴力，从小就讨厌。

父母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父亲喝醉酒就会和母亲吵架，两人会互相打起来。

然后醉酒结束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每次到父亲喝醉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躲在房间，用被子盖住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很害怕看到人们生气的表情，所以总是一味迎合他人，只要对方稍微露出一点生气的迹象，我马上就会改变自己的主张。

母亲也总是会因为我成绩下降一些就开始打我，如果我的成绩下降太多，就会变成男女双打。

我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为什么要找到好工作，只是父母一直这么说，只要我稍微调皮淘气一些，换来的就是一顿打。

实际上我们小镇上的家庭，大多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孩子不听话，那就打一顿，孩子成绩不好，那就打一顿。

我也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对我说的，如果早知道我这么笨就不会生下我这样的话。

还有我是从河边的垃圾堆里捡来的话。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我都会尽力把自己表现得乖巧点，再乖巧点。

我已经习惯了磨去自己的棱角，即使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的我，也是公认的好脾气，朋友们都很喜欢和我一起玩。

我也很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但是自从转学生的到来，我开始感到自己过去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如此痛苦。

她的母亲打扮入时，总是穿着非常好看的衣服。说话的声音也总是细声细气，不像我的母亲那样扯着嗓子喊叫。

而且她的母亲从来不打她，虽然她的成绩一直很好，但是总是因为被欺负的事情狼狈回家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母亲打她。

只是一脸无奈地说她又跑去完成泥猴子了。

然后她们就关门回家，从窗户里飘出来很香的味道。

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菜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一度很嫉妒这样的转学生，拥有爱着她的母亲，虽然没有父亲。

不像我，总是会在感受到父母爱意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是否被他们所爱着。

这也是我一开始束手旁观的理由，但是随着欺负的升级，我却没办法视而不见。

见到转学生好看的脸上变得红肿，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非常难受。

但是我却无能为力，勉强对朋友说的不赞同，也在看到朋友投过来薄怒的视线而噤声。

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明白自己并不是动画中无所不能的勇者，也不是小说中的英雄人物。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没有任何力量，也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我就这么，做着“帮凶”，看着她每天被人殴打。

但她却一直在坚持上学，沉默，没有将任何欺负她的人告发。

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也不敢向她搭话。

最大限度的帮忙，不过是在厕所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递给她一张纸巾，接着就匆忙跑掉。

我不敢往她的抽屉里塞点水果或是其他的什么，她的抽屉总是被那些同学们塞了死老鼠死蛇，一系列恶心的东西。

小学的时间因为她的出现，而分为两个世界。

五年级前的我生活在一片光明之中，虽然小镇交通不便，也没有大城市的商场和我想要的快餐店，但我一直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到了她出现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切都像是污浊的空气，就像小镇一直以来灰蒙蒙的天空，让我无法呼吸。

我开始意识到书本上的蓝天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也开始更加沉迷看电视，回家的时候也会缠着父母要看手机里的视频。

对我来说，那些东西就是另一个世界，可以让我暂时逃离这一切。

我作为“帮凶”的这段时光非常漫长，却又非常短暂。

见到过她被人往午饭里放进沙子，就趁着第一节下课的时候，悄悄地把自己的午饭捏出一块小饭团，用塑料袋装着，在和转学生擦身而过的时候塞到她的手里。

也有过偷偷放下几支墨水满的中性笔，替代她被人砸坏的笔。

但是这些帮助根本微不足道，我看着她对比最初出现的时候，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光芒暗淡的身影，无法呼吸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六年级开学的时候，我就没见到那位短暂出现的转学生了。

她就像一阵风出现，又消失，连涟漪都没有留下。

剩下的其他人和过去一样，又变成温和的面孔，朋友们似乎也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但我却无法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