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颠倒的起点②
1.
正如卢富瓦所说，梅什科家的马车正停在宅邸外，马车夫是在梅什科家工作已久的老手。他似乎在这等了很久，百般聊赖的擦着棕色母马的背部，看到弗朗德手里提着箱子，身后跟着艾瑞恩的时候立刻喜笑颜开。
“艾瑞恩大小姐你终于来啦，快上车吧。”车夫拉着扶手，跳上驾驶位。弗朗德将行李拿进车厢，放下垫脚台。艾瑞恩把一只脚放上去后，忍不住回头看向宅邸的方向，并没有人出来送行。她呆滞的看着空无一人的大道，迟迟没有挪步，“还有人要来吗？”
艾瑞恩摇摇头，停顿了一会，“没有了，只有我。”她的手轻轻发力，把自己带进车厢里。
“出发咯！”
车夫每次出发前都会用他的粗嗓子喊上一声，这让艾瑞恩在恍惚中感觉自己只是和往常一样，与家人一起乘坐马车去郊游。出行的时候她总是特意让父亲和后妈斯卡隆女士、莱托坐同一辆，自己则和其它随行人员坐一起，那时车上有伊芙琳，可靠的总管卡塞尔，还有随身携带美味三明治的老保姆克莱蒙。她们都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大小姐，一路上有说有笑。
而现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艾瑞恩，以及她十分陌生的佣人弗朗德。
“需要点蜡烛吗，艾瑞恩小姐。”
艾瑞恩摇摇头，她靠在车厢的椅背上，看着玻璃窗外的森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其它女孩们在这里玩耍的日子，那还是她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
马车继续向前，经过一座石桥，艾瑞恩微微挑起眉毛，她记得自己在这里第一次学会钓鱼，不过她并不喜欢这项活动，在回归淑女身份后也没再尝试过。但是在这条河的前方有一颗巨大的苹果树，那是艾瑞恩特别喜欢的地方。在树下吃着刚摘下的香甜苹果，眺望夕阳金黄色的光芒遍布大地，在她的记忆中这称得上是最美的画卷之一。
但现在，窗外只有一片灰白，苹果树现在看上去只想是一个漆黑的树状物体，带有些许阴森恐怖。
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窗户上渐渐沾满水珠和雾气，艾瑞恩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她穿着礼服，头发打理得很漂亮，还有伊芙琳给她戴上的发饰。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不同，只是艾瑞恩从来没见过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开始觉得奇怪，自己现在在干嘛，要去哪，不是还要参加莱托的订婚仪式吗？艾瑞恩眨眨眼搜寻记忆，她记得早上睁眼后全身陷在柔软的被单里，伊芙琳轻声将她唤醒，开始准备今天要穿的裙装。艾瑞恩那时闻到了刚换的熏香，那是从国王那的匠人手上买回来的珍品，这个味道让她心旷神怡，于是立刻起身，亲吻了伊芙琳的额头，说祝她今天一整天都能保持好心情。然后，伊芙琳开始帮她换衣服，换好之后……艾瑞恩感觉自己有些目眩，她在模糊中看见父亲和罗昂的面孔，耳边回荡着‘继承。’‘离开……’‘活不下去……’她用手托着脸，努力回想自己说了什么，‘我会离开梅什科家……’
艾瑞恩轻轻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抬起头，一只手揉搓着眼角，过了很久才睁开眼，对弗朗德说，“我们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马萨领的一个小镇，名叫桑木镇，艾瑞恩小姐。我小时候去过几次，挺不错的。”
“挺不错的。”艾瑞恩瘫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点点头，重复一遍弗朗德的话，“挺不错的……”
2.
马车停在一间旅店门口，弗朗德推开车厢门，放下垫脚台后，从车夫手中接过雨伞，站在旅店屋檐和马车之间的空隙为艾瑞恩挡雨。艾瑞恩走下马车，晃悠悠的进入旅店，店里连灯都没有点，也没有客人，只有室外嘈杂的雨声和黑暗包围着艾瑞恩。
“欢迎两位，需要什么？”
“两个房间，住一个晚上。”弗朗德手里提着艾瑞恩的箱子，跟肥胖的旅店老板谈住宿的事宜。
艾瑞恩坐在前台的椅子上，看着门口的马车渐渐驶离视线，心里想着马车不在的话，一会要怎么回去，“艾瑞恩小姐，走吧。”
“什么？我们要去哪？”
“租了二楼的房间，走吧。”
艾瑞恩木讷地点点头，跟上弗朗德。两人走上看不见前路的木梯，每走一步，楼梯都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响。艾瑞恩抓着扶手，不敢快步前行，只能慢慢地走，弗朗德见状想伸手帮她，艾瑞恩摇摇头拒绝了。
“艾瑞恩小姐的房间在这里，我的在转角处，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吧。”
艾瑞恩颔首回应，接过手提箱，进入自己的房间。她有点不知所措，扫视了一圈，才敢确定房间里这个铺着灰布，面积最大的木板就是床。她把手提箱放到床头的桌子上，激起了些许灰尘。接着，她伸手想脱掉裙子，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脱下这套盛装，毕竟这件裙子一开始就是给有佣人的贵族准备的。艾瑞恩索性穿着它躺在木板上，却感觉自己骨头都长了刺似的，浑身难受。
‘对了，还有一件事。’
艾瑞恩保持躺着的状态，从手提箱里拿出梅什科家传的佩刀，垫在塞满了干草的枕头下。这是梅什科家族的传统，每个拥有佩刀的人都会把刀放在这里，据传是曾祖父在战场上留下的习惯。艾瑞恩合上眼，蜷缩起身体，希望自己身上的裙子能帮助她在这张没有被子的床上渡过一个被暴风雨掌控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艾瑞恩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她从床上惊醒。却发现只是有人在外面用力的敲门，而且看向窗外时，发现天已经亮了。艾瑞恩扶着桌角，站起身，几乎挪不动脚步，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自己仿佛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艾瑞恩勉强走到门边，转动把手，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
“我是这的老板，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说等住一晚上再付钱，只付了定金，现在天亮了，他人却没了，你应该有钱吧。”
“他不见了吗？”
“对，房间空的，好像是昨天晚上翻窗户走了，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艾瑞恩深呼吸了一下，她没有力气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她只感到身体疼痛，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还在回放着昨晚梦见的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虽然她只在书中读到过关于海的故事，“稍等，我去拿钱来。”她转过身，走到床边，猛然发现自己的手提箱不见了，那里面装着所有她带出来的东西，钱袋也好，弗朗德的契约也好，关于她与梅什科的一切全部放在里面，她一个踉跄，扶着桌子勉强不让自己摔倒，窗外的暴雨还在持续，“怎么回事，他到底是……”
“怎么了？什么情况，喂！你不会要说你没钱吧，大小姐！”旅店老板的声音大了起来，几乎盖过窗外的暴雨声，还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没人敢在我罗伯的店里欠钱！啊，不过，大小姐，我看你有得是办法付钱。”旅店老板一边笑着，一边接近艾瑞恩，“你的衣服，头发，这项链，都能抵不少钱……”
艾瑞恩没听他说话，现在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如同翻江倒海，“再不行，你也可以——”旅店老板的手放到艾瑞恩的肩膀上，“我帮你把衣服脱去卖吧。”
艾瑞恩微微弯腰，下一个瞬间一道白光霎时划过罗伯的脖子，艾瑞尔抽出了枕头下的佩刀，但是停在了半空中，刀刃距离罗伯微微颤动的血管只有肉眼无法判断的距离。罗伯吓得高举双手，不敢做任何动作。
“不要碰我。”
“好……好，我不动你，但是啊！钱该付还是要付的！我可跟你们这些有钱人不一样，每个铜钱都要抠的！”
艾瑞恩持刀的手像雕像一样稳固，定格在这个动作。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取下自己的发饰递给罗伯，“这个就够了。”
罗伯刚想点头，又生怕被划伤，只能轻轻的接过发饰。艾瑞恩把刀放下，拿起刀鞘，快步离开房间，身后传来罗伯跌坐在地的声响。
艾瑞恩把刀收进刀鞘，手抖得厉害，走廊没有点灯，她看不清路但是想尽快离开这里，迈开腿跑了两步却踩到木板的缝隙，摔倒在地。她用手撑着地板，坐起身子，发现鞋跟断开了。艾瑞恩抚摸着有些疼痛的脚踝，看到脚后跟在渗血，看着自己的惨状，她快控制不住情绪，嘴巴不停的张合，几乎呜咽出声。但艾瑞恩咬咬牙，保持镇定，脱掉鞋子后，赤着脚离开旅店。
她站在旅店门口的屋檐下，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象，艾瑞恩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许旅店老板说的没错，事到如今身上的首饰远不如一块硬币有价值。但是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具体能换到多少钱，甚至连要去哪换都不知道。
艾瑞恩紧紧握住佩刀，想着等雨停了再离开，但是背后却传来了旅店老板的喊声，没有了刀刃的威胁，他说起话来又变得粗鲁，“喂！不要赖在我这里躲雨！想住的话就把项链给我，那就让你住一天，不给的话，就滚！”
“请告诉我去哪里才能把首饰换成钱。”
“我不知道！自己找去，赶紧滚！”
艾瑞恩自知无法说服对方提供帮助，只能抬起一只手护住眼睛，走进暴雨中。但她哪经受过暴雨的威力，艾瑞恩的身体宛如被钝器抽打，宽厚的袖子瞬间湿透，黏在她的手臂上，她看不清道路，更别说找到卖首饰的地方。艾瑞恩挣扎着跌进一个路边的屋檐下，看上去这里的店还没开张。
她大喘着气，蹲在地上，努力擦拭脸上的水珠，但是她身上连一块干的地方都没有，越擦越湿，长发被沾湿后，黏在她的脖子和额头上，让她刺痛难耐。艾瑞恩坐到地上，把脑袋埋在双臂间，死死咬住下嘴唇。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还——”
“你的头发都乱了，需要我帮忙打理吗？”
艾瑞恩猛地抬起头，她看见伊芙琳撑着伞站在她面前，她敢肯定这绝对是幻觉，是自己过于混乱的精神，让自己看到的美妙幻象，伊芙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明明周遭是纷乱的暴雨，自己却把伊芙琳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这幻象却弯下腰，伸手拨开了艾瑞恩脸上纷乱的发丝。伊芙琳略带哭腔的说着，“这样的仪态不适合你，我的女士。”
艾瑞恩睁大双眼，两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不住的颤抖。她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堆积成哽的情绪马上要从她的喉咙涌出，艾瑞恩站起身冲进伊芙琳的怀里，紧紧抱着她，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赶我走啊——父亲……为什么啊——”
伊芙琳的左手不停的轻抚艾瑞恩的长发，细语着着让她安心的话语，而握着雨伞的右手，指甲几乎要嵌入软木制成的把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