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序的起点③
1.
亚当斯宣布加冕仪式取消时，寰宫上下陷入一片混乱，原本做好的所有准备都化作泡影。厨师们面对满仓的食材不知如何是好，搭建仪式台和负责布置寰宫的侍从们不得不将自己辛苦劳动的成果一一拆除，贵族们则聚集在各个宴厅里讨论六世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是被德瑞西说中心事后，会从此陷入低谷无法再度振作？
然而到下午，亚当斯就派人通知贵族们，六世将在今晚举办宴会，而且只有保皇派的成员被允许参加。亚当斯在六世逐渐成长的这几年时间里不停的劝说保皇派的人不要放弃支持六世，但六世手中的那份名单还是从她刚拿到时的上百人，到她今天登上王位已经被划得只剩下二十余人。
收到邀请后，这些坚持拥护六世的贵族们无不欢欣鼓舞，认为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和承受的非议与磨难终于得到回报。鲍德温伯爵甚至激动得留下泪水，不过他的妻子倒是一如既往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一边摇头一边吃着甜品，心里在想今晚的宴会能看到什么菜品。
当然她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原本用来招待加冕仪式上的各路来宾而准备的食材，如今只需要服务二十余人，菜品的质量令人眼前一亮。宴会上这些同甘共苦十余年的保皇派贵族们频频举杯庆祝六世登上王位并铲除了专权跋扈却治国无力的德瑞西。但是在这欢闹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显然格格不入，他如坐针毡。周围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也不敢吃桌上的美食，连酒杯里的红酒都没碰过。
他是帕亚男爵，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毫无疑问他是支持德瑞西的那一边，但是那天他被六世单独留下之后，六世说以后会把他当做朋友。帕亚男爵不知道六世意欲何为，只能拿出自己最擅长油嘴滑舌立刻倒戈，让六世放心，自己早已对德瑞西不满已久，从今往后就是六世坚定的支持者。
可现在的处境还是超乎他的想象，周围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其他人甚至连讽刺都不愿浪费在他身上。帕亚男爵很想离开这里，但是六世的话语和给他送来的邀请函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锁在座位上。
‘三神在上，快让这场噩梦结束吧。’帕亚男爵注意到鲍德温伯爵看了他一眼，他正要开口搭话，事到如今只要能摆脱这般磨人的窘境，无论什么话都愿意说。可鲍德温伯爵立刻别开视线，和其它的贵族相谈甚欢，‘居然在这种时候报复我！真是个小人！’
“国王驾到！”
贵族们听到亚当斯浑厚的喊声，纷纷起立。六世进入宴厅里，她依旧穿着国王的套服，只不过配色变成了藏青搭配纯白。
“很高兴能以国王的身份和各位见面，坐下吧。”贵族们满面堆笑，鲍德温伯爵则再次抹起了眼泪，“我有些话要说，各位无需停手，继续用餐即可。”
六世接过侍从手中的酒杯，一边走，一边开口说，“或许会有人觉得，在处死德瑞西后就举办宴会，是否有失体统，显得不够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侮辱了死者。但我希望各位不要有这样的顾虑。德瑞西生前对我，对各位都做过极为藐视的行径。这不仅是语言上的羞辱，在诸多方面各位都受过实质性的损失，在此我就不多赘述，我们都心知肚明。而各位正是在这样的威胁下依旧不为所动，继续支持我，没有像其它趋炎附势，暗弱无断的贵族那样去支持一个只会让卡罗王国走向毁灭的无能执政官。”六世举起酒杯，在场的贵族们也效仿她，“因此，各位应放下心中所有顾虑，尽情享受。同时我要感谢各位对我的支持，干杯。”
“干杯！”
六世一饮而尽，把杯子交还给侍从，继续说，“我知道今天没有举办加冕仪式会让各位内心有些许担忧，但是无需担心，待到时机成熟我会用史无前例的方式进行加冕。这并不会影响我的王权，请各位耐心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而接下来，我要说一些和各位切实相关的事情，十分重要，希望各位仔细听。”
贵族们听到这句话都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注视着六世，“各位身为贵族的诸多特权中，极低的税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这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贵族与平民的显著区别。从今往后，我将彻底免除各位的税收。不仅如此，在这场宴会结束后，各位的房间会收到一份契约与纯金制的奖章。契约的内容是只要卡罗王国存在一天，各位的子孙后代也将再不用纳税，即便是遭遇天灾人祸失去财富，只要保留这纸契约与奖章，卡罗王国将永远承认各位的贵族身份，寰宫永远有各位的一席之地。”
贵族们相视而笑，给六世献上掌声，这当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奖励。因为等六世退位或者离世后，下一位国王很可能不遵守这些条例，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六世要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就像过去有德瑞西撑腰，那些贵族们就敢骑在保皇派的头上，“但若我只是奖赏诸位这样的忠心之人，却不惩罚心怀歹念的恶徒，那我就无法让公正成为我执政的盟友。”
六世边说边走，正巧绕到了帕亚男爵身后。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帕亚男爵能感觉到有些字句就是在针对他这样过去支持德瑞西的人。现在六世更是直言惩罚二字，他已经快哭出来了。突然，肩膀上传来的触感让他汗毛倒竖，帕亚男爵战战兢兢的侧过头去，想看是谁挨着他，却看到了六世就站在他身后。但是没看向他，依旧双眼直视前方，就好像只是随便找了个人的肩膀放一下手而已，“今天，未获准参加这场宴会的贵族都是和德瑞西同流合污的罪人。我将没收他们三分之一的土地，计入我的名下。同时让他们缴纳与平民同等的税收，持续十年。德瑞西和那些贵族之间的利好条约全部作废，并取消他们对土地的管理权，只保留所有权。这个法令我会让人确实的通知到他们，给予他们一个月的时间来到寰宫向我宣誓效忠。效忠者即可免去惩罚，可以回到原有的领地，但管理权不会交还，也不会获得跟在座的各位同等的权利。”
帕亚男爵能感受到肩膀上六世的手在微微发力，好像要通过他，掐住所有德瑞西支持者的咽喉一般。但是他和在场的所有保皇派贵族想的一样，六世的法令能执行吗？如果被拒绝了，她要如何强制那些贵族承担如此巨大的惩罚？
“我想各位都对我的惩罚之策不太信任，我也知道那些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不会束手就擒。因此，我需要各位的帮助。从他们手中手来的税款与财宝，将全部奖赏给在座的各位，我只纳下领土。”六世面带微笑，继续说，“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鲍德温伯爵便站起身，用力的鼓掌，很快其他贵族也陆陆续续起立，宴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六世点点头，她知道这是贵族们同意将领土内的军队借给她的暗示。他们将从这场六世主导的，对王国内部贵族的掠夺战中，收获难以想象的财富。
“好，感谢各位。最后，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晚我们有一位特别的客人。帕亚男爵。”六世说完他的名字，整个宴厅陷入死寂，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帕亚男爵。他汗流浃背，几乎要喘不上气，“他慧眼识珠，是德瑞西阵营里第一个选择支持我的勇士。因此我今晚邀请他与各位同席，以表彰他的勇敢与果决。”六世从站在身边的亚当斯手中接过一卷纸和一个金色奖章，“我还要让他成为第一个，获得永久贵族身份这一殊荣的人。”
帕亚男爵赶紧从位子上起来，站得笔直，“我…我很荣幸，陛下。”
“嗯，的确如此。”六世把契约和奖章交给他，“好，请各位为帕亚男爵鼓掌。”
在六世的推动下，大家不情愿的鼓起掌来，与此同时乐队也从宴厅门外鱼贯而入。掌声很快就停歇，大家开始继续享受美食，乐队也进入了演奏。六世坐到主位上，贵族们看到国王终于就座，便排队上前问候，寒暄几句。
帕亚男爵抱着怀中的契约，呆立在原地。随后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打了个激灵，快步离开宴厅。六世看在眼里，但没有阻止他，而是轻声笑着，和前来问候的贵族们攀谈起来。
帕亚男爵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妻子被他突然冲进来的声音吓一跳，“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国王说什么了？”
“大事不妙了！国王……陛下她可不好惹。从今以后我们都得听她的，现在德瑞西公爵死了，阵营里实力最强大的谢尔斯公爵现在也不在寰宫里，我们还要住在这的话，就得按照她的意思来！”帕亚男爵解开自己的衣领，坐到椅子上大口的喝着水，“她心狠手辣，如果谢尔斯公爵不肯合作的话，肯定会被她杀掉。她有这个能耐！”
“怎么会……那陛下这么厉害为什么找你呀，还有很多值得拉拢的人吧。”
“你是在说我不行吗？”帕亚男爵嘟了一下嘴，“虽然在支持德瑞西公爵的人里，我是不太行。但是，我明白陛下的用意，他要我去和其他贵族谈话，说眼下应当追随她！”
“我明白了。”帕亚男爵夫人点点头，“毕竟你也就只有嘴和墙头草这两点比别人厉害。”
帕亚男爵把水杯放下，用袖子擦去水珠，开口说，“就算是吧！但我还是觉得陛下应该先拉拢谢尔斯公爵。那个老怪物可不比陛下温和到哪去，陛下要解决他，恐怕要费上不小的力气了。”
“你管她呢。”男爵夫人也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反正情况不妙，你总有办法攀上强者那边，对吧？我的大英雄。”
帕亚男爵点点头，但表情显得很苦闷，他看着窗外那片大水池中央的神像，默默祈祷。
2.
宴会结束后还有舞会与让贵族们坐下来谈话的沙龙，亚当斯让自己的女儿留在那里给六世帮忙。他自己则先行回到房间，处理有关六世心中对加冕仪式的构想。为了能让国王随时随地都能有一个忠心的仆从以及即便知晓国王的秘密也不会外露的助手在身边，亚当斯都是睡在国王寝室附近的密道里。他的房间则成为了专门用来处理工作的地方。
他站在桌前，用小钥匙打开抽屉，心想六世的计划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如果真的能按照她设想的方式进行下去。卡罗王国不仅会变得比过去更加强大，还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甚至在当下就能对整个西大陆，乃至世界都产生巨大影响。
‘陛下真是深不可测之人，连在她身边陪伴多年的我，都无法猜想她下一步会做出怎样的决断。但我也无需担心陛下是否会走上错误的道路，我只需要——’
“亚当斯·亚历山大。”
亚当斯猛的回过头，一个全身穿着黑色衣物和披风，还带着黑面具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亚当斯下意识的感觉到不妙，他几乎能猜到对方是来做什么的。他曾经也和散发这样气息的人接触过，只不过那时候是他派人去刺杀别人。
“你是来杀我的对吧？而且杀我不是目的，是为了对陛下施与压力。”亚当斯背过身，悄悄的锁上抽屉。他自知不可能说动对方，但是不能让六世未来的计划被敌人知晓。亚当斯将钥匙塞进桌子上的纸堆中，“为何要听命于小人，陛下她才是这世上最为值得追随的人。”
“不用废话了，如果不是对方要求我在杀你前，给你带一句话，我早就动手了。他让我告诉你，迦兰六世没有权力独占王位，她还有一个必须分享权力的亲族在世。”
“什么？”亚当斯脑子里闪现过无数可能性，但是从迦兰四世开始就侍奉王室的他并没想到任何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你在说谁？”
杀手一个箭步向前，亚当斯甚至没来得及掏出防身用的短剑，就被剖开了肚子。亚当斯捂着伤口，摔到地上。杀手看了一眼亚当斯，便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亚当斯趴在地上，视线逐渐模糊，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幻觉，六十五年的岁月如风般在他身边掠过。但这其中最清晰的，不是他自己的人生，不是辅助迦兰四世的漫长岁月，也不是跟随迦兰五世四处征战的日子，而是相比起来极为平静的，照顾迦兰六世长大的这十数年。他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记忆中的六世正在走向一个光辉的未来，接着亚当斯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包围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他合上眼，嘴角下垂，吐出几个字。
“我很抱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