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刻起，我将佩戴罪恶的印记。
她坐在酒桌上，周围躺了一圈东倒西歪的叔叔们，她握着杯子，看着玻璃高脚杯中清澈透明的酒液，突然很想把杯子连同这样的酒席全部丢掉。
但是，很抱歉。
爸爸正坐在身边。人到中年，那个强大如山般的父亲也已生出白发和皱纹。他拍拍青雪的肩膀，醉眼迷蒙：“听见叔叔刚才说的了吧，就这么做！”
“好。”
她笑着应承。
爸爸和叔叔们早已醉得走不动路，她和其中一个叔叔的秘书取得了联系，在对方的指点下，她结了账，然后去前台开了三个标间。把这群老男人通通丢进房间后，她走出酒店。
罪恶的印记自肩膀处生长，藤蔓将她束缚在中心，她闭上眼睛。
这是成功的代价。谁说只有失败才要付出代价？为了成功，我们通常要付出比失败多百倍的东西。
比如此刻。
酒席上众人的声音犹在耳边，所有人都在恭喜她的父亲，养了个漂亮又有出息的女儿。父亲谦虚地说着没有没有，脸上的表情志得意满又小心翼翼，这些人是他的故友，现在，是利益交换的对象。
“现在这社会就是这样，你以为关系有那么好找？他们愿意帮忙，这事就十拿九稳，只要这次能考上，后面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爸不会再管你。”
这是父亲的原话。
她没有其他的表情，只能点头答应。
如果真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扎根，应该很快就要结婚，生孩子。二十三岁对于女人来说正是好年纪，进了体制后，应接不暇的相亲很快就会打倒她。到那时，父亲又会搬出怎样的说辞呢？
路上很冷。
她翻携程，准备去另外一间酒店订房。打开手机，发现了母亲的消息：
“少喝酒，早点休息。”
是啊，过两天就要面试了，少喝酒对思维有利，她知道的。
前台小姐姐裹着一件棉袄趴在桌子上睡觉，她轻轻拍醒对方，要了一间单人间。拿了房卡上楼时，又接到父亲的电话，醉醺醺的男人大声质问她去了哪里，青雪轻声细语交待去向后，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便挂了电话。
任热水冲击身体，她才从蒸汽和玻璃的倒影中看清自己——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尾巴，依旧有着出众的外貌和光洁的皮肤。她对镜子露出笑容，镜中人立即回给她同样的微笑。
透过镜子，她再次看见身上罪恶的印记。
大学时坚持不作弊，哪怕室友把纸条塞进她手里，她也面不改色的直接把纸条揉碎扔掉。后来这一行为被老师判定为作弊，罚她强制留级一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后悔过吗？
当然。
那么，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呢？
她依然会选择这么做。
她一直想做个高洁的人，就像少女革命的天上欧蒂娜，堂堂正正用自己的手对抗世界尽头的意志，超越自身，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但欧蒂娜只是年少时的王子。
她挤了超量的沐浴露，均匀涂抹于肌肤上，沐浴露的泡沫暂时遮挡了罪恶的印记，她长呼一口气。
进入成人社会，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用高洁的思维去做，只会永远失败。为了生存，她不能失败。
那么，就此接受罪恶的印记，忘记曾经高洁的自己。
只是……
她突然想起那双眼睛。
非常澄澈，非常美丽。那是一双年轻的瞳眸，还未沾染尘世的烟火酒气。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以为这是个怪孩子，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大悟。
夏帆说的并非虚言。
她能够看穿所有表象，自己故作的文雅，再穿过矫揉的洒脱，夏帆用那双一直在寻找什么的迷茫眸子，第一次穿过世界，找到了她。
那幅画还在青雪的包里，即将进行公务员面试的现在，她依然带着它。
毫无章法的构图，纷乱的线条。
在其下，却隐藏着真心。
……
“这是什么？”
“世界。”
“那我呢？”
“你在世界之外。”
……
关掉热水，青雪趴在玻璃上，被水蒸气沁透的玻璃只剩最后几分凉气。黑发披散，她闭上眼睛。
自己已经背负着洗不干净的罪恶。那么，就这样吧。走进世界，让黑夜吞噬我的肉体。“青雪”的消亡只需要一瞬，理想主义者青雪终将死去，活下来的青雪，不应该再去玷污夏帆。
冬夏之间本就划着一条名为春日的界限，由雪做天堑。
入职后三个月，青雪收到了一束玫瑰花，她挂着惯常的微笑收下。身旁同事的窃窃私语声音大到她都能听见。偶尔有几个女同事向她贺喜，说些不明所以的话，她照单全收。
花是谁送的，她很清楚。
入职后四个月，年轻却大腹便便的男子约她吃饭，地点定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她只身赴约。对方是局里正在招商引资的大企业家的公子，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工作生活两不误。
青雪听着对方层层包装的糖衣炮弹，用刀叉分开一块牛排。
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但对方的追求还在继续：玫瑰花、巧克力、下班路上时不时出现的跑车。甚至某些晚餐结束后的夜晚，她脖子一凉，公子将铂金项链系在她颈间，目光炽热。
“很适合你。”
“谢谢。”
她礼貌地道谢。
“我说的不是项链。”
言语却在意料之外步步进逼。
“那么……？”
“是我。”
入职后八个月，青雪结婚了。对方不是公子，她实在厌烦了公子半强迫性的追求。适逢本局举办联谊会，她注意到其中一位青年，长相中等，个子中等，什么都中等，对她的态度也一样——礼貌中带着疏离。
她正需要这样的人，对方恰好也是同样的态度，遇见他一个月后，两人闪婚。
婚后的生活平静。
入职在春天，结婚在秋天，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冬天再次到来。
青雪把那幅画藏在了箱子底部，她直觉不想被丈夫发现。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坐在地上，翻出画。
纤长的手指抚过纸面。
她不为自己仓促的离别后悔，如果这样能让夏帆觉得不那么难过的话。
但是，自己呢。
青雪已经学会压抑自己的真心，并如此践行了整整二十年。
耳畔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慌忙起身，把画塞回原位。年轻的丈夫提着一兜菜从外面回来。见到她反常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反应，沉默地进了厨房。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夜里的呼吸不畅让她醒来，睁开眼睛，青雪直面着那双眸子：愤怒、悲怆、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男人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她听见对方喃喃自语：
“是他吧。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他送了你那条项链，你很喜欢，你不过是个想攀高枝的下贱女人，你配让我杀吗？！……你不配。”
男人松开手，她立刻翻身下床，披起衣服离开。
婚后两个月，她迅速离婚。从此堕落为全单位的笑柄。许多人笑她好好的公子太太不当，非要嫁给这样一个有家暴倾向的男人。她一言不发，依旧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除了换了个地方住，剩下只有一点区别：那幅画从箱子底部重现天日，青雪带着它上班下班。画是铅笔画的，近一年过去，纸面上的线条早已被模糊成一团灰黑，但青雪不以为意。她依旧带着它，像爱护无价之宝般珍惜它。
我还活着。
无数个夜里，青雪抱着画，独自坐在客厅。月光透亮，她想起那个初冬的傍晚，和她初遇的那天，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月光？
她问自己，后悔了吗？
答案依旧是否定的，她不会再见夏帆。让唯一的纯白之月流放至自己心底，直到永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从宿醉中醒来，想到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不自觉扶住额头。血管还在突突跳动，她闻到了身上的烟味。
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饭局，到达之后才反应过来，坐在一起的除了领导，还有公子及公子的父亲。
喝酒，是常事。
她抿起嘴角，专注地看着一桌男人。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呢？还要忍受多久痛苦，才能解脱呢？解脱之后，我就能获得幸福吗？
酒精和问题交缠，她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记得最后，她挣扎着打开家门，抱着画，青雪第一次流泪。
你穿过世界，看见了我。
我该用什么来回报你呢？
辞职的决定来的并不突然，至少领导面对她的辞职信时是冷漠的。走出单位大门，她突然想给夏帆打个电话。
电话响起七声。
对面接起。
聊天的过程青雪已经不记得了，她好像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夏帆的声音和从前相比听起来成熟了些，不过也仅此而已。
真好啊，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望着这座城市的天空，烟灰色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雪了。
她想起刚才夏帆的质问。
我在逃避什么？
她想笑，最后终于归结为沉默。
看着你，就会让我想起我自己，那个没有才能，即使再痛苦也难以挣脱枷锁，被旁人半强迫式的打上了罪恶的印记，为了活的轻松些就随便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的自己，愚蠢的自己。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活得坦荡。我曾以为自己会是灯塔，永远伫立于风雨之中，但是最后我才发现，我不过是最愚蠢的人类。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就被命运推到这样的地步。
她仰头，想把所有话都吞下肚。
你永远不会知道，被你找到的那天，我有多么高兴。
如果可以再见面，我想……
下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夏帆坐在课堂里，美院的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美术史，她把手机垫在课本下，偷偷浏览青雪的朋友圈。
青雪回到了那座北方小城，用存下来的一点点钱加上父母的资助开了家小店，虽然钱不多，但足够生活。
她正看着青雪手制的甜品，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霎那间，吵闹的教室安静了，夏帆脸腾一下红了个彻底，身边的室友忍着笑帮她打圆场。
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嘛！
她闷闷不乐地拖着画板回宿舍，桃花开得正盛，她没有一点欣赏的心情，独自快步走向宿舍。
离约好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今天画什么了吗？”
“没有，上的是艺术史。”
“啊，你好像说过，那是个很讨厌又啰嗦的老头？”
“没错！”
接下来是夏帆长长的抱怨。
“……总之就是这样！”
“消消气，没什么值得发火的。”
电话那端的语气轻柔。
“说来也没错，如果不是因为偷看你做的东西，我也不会肚子叫。”
“好啦，等你下次回来，我再做给你吃。”
“不放辣椒！”
夏帆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青雪这句话勾起了她某些不妙的回忆。
“好，我保证这次绝对不用酱油和辣椒掺芝士。”
青雪的声音依然柔和，只有夏帆能听出她潜藏在深层的笑意。
“对了，我看到新闻，你那边的桃花开了，这个冬天也要结束了。”
“是啊。”
“时间好快，这大概是认识你之后度过的第三个春天？”
不会再下雪了。
“嗯，等到夏天，我们就能再见。”
“谁想见你啊！”
“不想见吗？”
青雪故作受伤，电话这头，夏帆的脸又红了：“那，那倒也不是……”
“我喜欢你。”
夏帆的心跳停了半拍。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她对着话筒低低“嗯”了一声。
夏帆看向窗外的桃花。在青蓝的天空下，如此美丽。
春天已经来临。
这是属于她们的，无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