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没见过青雪。
冬日的幻梦终结,她认认真真地得了场感冒,因病在家休息时,她经常抚摸着新素描本上被撕去那页的痕迹。一开始还是粗糙的,后来摸过太多次,边缘褶皱发毛,到现在,已经成了绒绒的一条细缝。
她抽着鼻子,头好疼,困意冲击神经,她把素描本放在枕头下,盖着厚厚的被子,睡着了。
伤风感冒,一年总会有一场。和某人迅疾地相遇又错过,也是常事。
青雪什么都没留下。
她离开她的生活,就和她的到来一样。毫无计划,像暴风,和秋叶。
夏帆没有问妈妈青雪的去向,她知道妈妈肯定知道,但她没有问。
三月结束后是四月。
四月,春天来了。学校组织高一学生春游,她背着画板和素描本,认认真真画了一张写生。
五月露出笑容。
期中考试来临,她已经习惯在数学卷子上画小青蛙,一道题不会就画一个,两道题不会就画两个。
六月与五月击掌,接力棒继续传递。
天气热了,夏帆把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小臂,她偶尔也会想起那个漂亮的人,和那个见证她全部的早晨。
七月安静等待。
期末考试结束后,她和母亲一起去了外地游玩。等车途中,母亲说起同事的孩子,她静静听着。
“给你补习过的孩子,还记得吗?”
“嗯。”
“人家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已经正式入职了,听说工资还不错。”
母亲面无表情,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谈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句话在自家女儿心底掀起了怎样的风浪。
线猛然收紧。
夏帆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只好以沉默作结。
八月到来。
半年过去了。
她不再寻找。那强大的驱动力仍在日日鞭策,驱赶她去认识这个世界。但要找的东西,她已经明了究竟是什么,正因为清楚,所以才知道遥不可及。
梦里不再五彩斑斓。半年来,她一直做相同的梦:她坐在椅子上,青雪在她对面,她用笔记录青雪的美丽,每一寸肌肤,每一条青色的血管。
这不是青雪,她很清楚。
青雪从来就不在画内。
世界是一团三维的乱麻,我们身处其中,用线定义事物本身,用长度和方向定义成功失败,最后拼凑成奇怪的平面。每个人都是平面。每个人都在画里做自己。
青雪在画外。
青雪带领夏帆穿透一条条线,穿透其他人留下的或规则或丑陋的平面,用自己的眼睛,注视她。
青雪是纯粹的人。
她所要寻求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但是,还欠缺一点点勇气。
夏帆握住笔,马上要升高二,物理化学考得一团糟,她本已经决定要选文科。但明白自己寻求的事物究竟为何之后,她的想法有了变化。
想用这双眼睛,窥探真实。
“妈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不想学文科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美术。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天赋,但是我想试试。”
“对不起,妈妈,这是我的任性。”
“可以先上一年专业课,让老师和成绩来评价我的努力。如果您觉得我达不到最终您为我设定的目标,我愿意退出。”
“只是试一次。”
“我想抓住‘真实’。”
这句她写了又擦,最终决定还是擦去。“真实”究竟为何,她现在仍旧有些迷惘。
“妈妈。”
“谢谢你。”
她添上最后这两句,长出一口气,把信纸装进牛皮纸信封。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妈妈房间门口,妈妈在卫生间淋浴,弟弟在摇篮里睡得正熟。
她把信放在妈妈枕头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拉开被子,睡觉。
……可是怎么睡得着。
她强逼自己抛去一切杂念,任由黑色的光慢慢坠落于梦的国度。在意识的末端,她又望见那个黑发雪肤的女人。
她伸出手。
但对方转身离去,没有犹疑。
又是一年冬天。
今年的冬天和往年相比有些奇怪,刚入冬便下了好几场雪,但从十二月到一月,一场雪都没下。
夏帆背着帆布包,里面是刚刚买来的白颜料和炭笔,这两种画材用得快,在她这里更是如此,靴子踏在水泥地上,声音轻快。她想快点回到画室,外面很冷。
到画室学习已经有半年时间,夏帆想起当初母亲的反应——完全不如想象中那般激烈,她只是透过镜片扫视一眼夏帆,仅仅二十秒后,母亲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虽然母亲为她定下了种种严苛的条件,但她依旧非常感谢母亲,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就已经是惊喜了。
夏帆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太多人。但身份的转变也促成了性格的改变,她变得稍微开朗了些,令她没想到的是,立刻就有很多人对她展露善意,甚至还有两三位夏帆从未注意过的男生,下课后红着脸将笔迹乱糟糟的信塞进她手里。
什么啊,这是。
她笑着将信原封不动还给对方,然后礼貌地拒绝了男生的好感。
并不是不想和人发展那样的关系。
但是,并不是他们。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的人。
还要等多久?
也许在今天,也许在下一个落雪的冬天。也许会回来,也许永不再见。
帆布包在背上轻快跳跃,画室就在前方,目光不经意倾斜四十五度,她突然注意到路的对面有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正急匆匆地和她去往同一个方向。
惨了,是老师。
她连忙向前跑了几步,赶在老师穿过马路前进了画室大门。砰咚啪跳上三层台阶,夏帆放下画具,架起画板。邻坐的女生打着哈欠,从厚厚的素描纸中抽出昨晚没画完的作业,顺带控诉一下该死的集训制度。夏帆捅捅邻座,灰色的男人适时推开了门:“早上好呀,大家!”
邻座的脏话被堵死在喉咙口,差点被呛到。不过呛到好过被骂死,她对夏帆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夏帆回以微笑,继续慢慢削铅笔。
集训的日子漫长枯燥,范画、练习、点评、练习、作业、作业、加罚的作业、点评、练习。所有人都在喊累,手机也不玩了,一得空只想躺在床上。但夏帆却从中感受到少有的平和宁静。
这是一条路,是她寻找到的通向“寻找”的路。
时间继续向前,冬季结束,春天开始。集训慢慢变得更加辛苦,邻座的少女早早便退出了这场生存游戏,她旁边的人来了又去,她很少注意这些。画画,吃饭,继续画画。
世界凝固了。只有孤决的心在路上不断前行。
她慢慢很少想起青雪。如梦境般的相遇像是上个世纪末的童话般美好而遥远。只是在打型初期,她望着自己笔下清晰准确的线条,偶尔会想起自己当初那幅画,线条纵横交错,人生的大网。
——这是什么?
世界。
——那我呢?
你在世界之外。
她心中重复着这几句对话,然后继续安静地描线。
这一个冬天,这一个夏天。
下一个冬天。
临近考试,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活了过来。先是联考,这个夏帆倒是不很担心,结果也正如她的预料,高分通过。接着就是匆忙的校考。妈妈打电话问她想法,她心里早已有了决定。
如果要去,她想去有雪的地方。
在短短两个月内,她背着画板,拎着沉重的画具跑了三四家美院。
奔忙校考的路上,她突然感觉到风的凛冽。时间太过匆忙,不知不觉间,夏帆已经来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再过几个月,她就将成年,奔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而现在,夏帆依然要为考试发愁。今天的发挥还可以,但来考这所学校的没有笨蛋。她甚至还注意到几位考生,仅仅一眼,她便能确定,她们是同类。
最后一站结束,她站在高耸的钟塔前,铃声响起。
陌生的号码。
“你好。”
“晚上好呀,夏帆同学。”
熟悉的声音。
“我可不记得你做过我的老师。”
“有什么的,你还记得通讯录里的夏帆妹妹吗?其实我觉得那个称呼更好。”
“免了,还是直接叫我夏帆吧。”
她哈出一口白气,仰头望天。天空铅灰色,天气预报说没有雪,但还是有细微到不可察知的颗粒落在她肩头。
夏帆不是没想过这一幕,无数个梦醒的清晨,她常常烦恼要用什么态度才能面对前尘过往的心动。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还是当年那个时常脸红的少女。
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么,夏帆。”
对面女性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还在那里吗?”
这句话的分量隐秘而沉重,夏帆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还在那里吗?
我还在等你吗?
——我,还喜欢你吗?
两年过去,青雪的脸庞早已在无尽的训练中变得模糊,她像从未存在过,又像存在于每一幅笔下的人物里。
而现在,泛黄的过往因为这句话重新变得鲜活,她的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天空移至钟塔塔顶。
“怎么,你回家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我前几天交上去辞职报告,昨天领导才批,档案交接什么的还要点时间,房子也要退租。春天的时候,大概就能到了吧。”
“……”
这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夏帆被她的决定吓到差点说不出话,她对公务员并不了解,只知道那是份人人称羡的工作。
“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对不对?”
“……嗯。”
“说起来也没什么,工作两三年,机关上班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做久了,无聊了,又觉得自己还有那么点想法,有那么点本事,就干脆出来了呗。”
青雪讲述的内容非常平淡,夏帆不懂里面的刀光剑影,只好沉默。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
夏帆想回答,但青雪自顾自讲下去,没有给她插话的时间空间。
“我抽空去过好几次你的学校,从第一个学生等到最后一个,你不在。”
“逃课可不是乖孩子啊,夏帆。”
句尾上扬,夏帆几乎看见电话那端的青雪,斜倚在沙发尽头,桌上的热水已经变凉,她的声音穿过遥远的电波和时间,夏帆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一天,她坐在书桌前,呆呆望着青雪雪白的脖颈。
那是她爱上她的瞬间。
“我,我在考试。”
“骗人,考试怎么接电话?”
“我在校考,”夏帆深吸一口气:“你离开之后,我去学了美术。”
“嗯,很好啊,很适合你。”
青雪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吃过午饭了?”
“没有。”
“要吃吗?”
“不了,准备赶车回家。”
“很忙吗?”
“……是。”
“没有时间啊。”
“还好啦。”
要说的不是这些。
不是这些。
不是的。
她心头突然涌上巨大的感情,夏帆很想问问她,问问那个一直优雅一直美丽的青雪,为何不辞而别?!
“你在逃避什么?”
言辞太过突兀,但情感已无法克制。夏帆全身颤抖,手心渗出热汗。这是冬天,这是星星最终决定坠落进另一颗星星的,将雪燃尽的冬天。
“哈!”
对面传来短促的笑声,然后沉默。
“告诉我。”
夏帆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大脑发热,持续高热,她怀疑自己其实是疯狂科学家创造出的仿生人,而现在,芯片即将烧坏,生命走到尽头——
“我不是在逃避,”女人的声音从听筒中飘出,语调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知道吗?夏帆,我真的很羡慕你,我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把希望全部压在你的身上。我想看清自己,我不想这么快与世界和解,我曾经也是个坚持自己,在寻找什么的人啊……”
是错觉吗?句尾微妙的颤音像重锤砸在夏帆心底,她的心随之抽紧,快要被青雪的声音贯穿。
“我还是低估了你。”
“你的热情让我感到振奋,但与此同时,你的才能令我恐惧。”
“我越是靠近你,就越是恐惧。”
“……我越是爱你,就越想逃离。”
“我已经放弃了。”
“但是,至少……”
电话到这里突然断了。夏帆茫然地放下手机,触碰了几下屏幕,没有亮。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北方的冬天里,手机待机时间会被极速缩短。
神秘在此刻褪去全部光辉。穿过行星的光环,夏帆首次触碰到青雪的真心。
真傻啊。
她慎重地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心脏上方的位置。放好后,她轻轻抚摸了两下,理平褶皱。
原来错过并不一定要有原因。
夏帆抬头,世界在她眼前无限延展。
没错,是这样没错。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纷乱复杂的世界上。我们尝试去爱人,也在享受着被爱。我们寻求着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在渴望被谁看见,被谁理解。我们是宇宙中孤独的个体。但本质上并不孤独——星星是温柔的,总有一颗星星被引力吸引,然后彼此接近又远离。两颗有共同目标的星星在一起,结局并不是毁灭,因为我们是人,和星星不同。我们可以相爱。轨道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啊。
雪终于落下。
夏帆想起青雪离开的那天,好像也是飘着初春的最后一场雪。和今日一模一样的天气,心境已经不同。她紧了紧背上画板的拉绳。
火车夜里7点发动,她却从未像现在这刻期望快些,再快些。
她等不及去寻找只属于她一人的,无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