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模模糊糊觉得这样不好,但又说不上具体哪里有问题。
作为有志于捕捉真实特质的人,她知道应该要睁眼看,不带任何意味,仅仅透过这副肉和骨的框架介入内心。
……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夏帆手里的铅笔已经断了三次,青雪还在悠悠然喝果汁,红色透明瓶子里装着鲜红的液体,是草莓味的。
她的身体好像比果汁更柔软。
不对不对,这是在想什么!
她用力摇头,驱散脑海中本不该有的想法,青雪就是青雪,她应该是春季枝头一点残雪,冬季来临前最后一场雨。自己怎么能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
“看着我呀。”
青雪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十足十的邻家大姐姐腔调。
今天是三月二十号,星期六。
夏帆还是高一学生,暂时不用经受可怕的高三补课,即使如此,母亲依旧为她找了位朋友家的高材生补习。夏帆每一门课的成绩都处在相当平均的中游地位,她内心觉得自己并没有家教的必要,但既然已经约了,她没有理由拒绝。
夏帆曾经有过几个上门家教,清一色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讲起知识点流畅又清晰。她呢,继续着自己的学习方式,上课随便听听,下课继续该干嘛干嘛。未来不过是模糊的颜色,没必要为此付出十成十的努力。一个学期过去,她的成绩并没有什么起色,老师摇头说您家的孩子我教不了,她被母亲按下鞠躬,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上了名牌大学,所谓的985211又怎么样,那层金光不过是虚假的,迟早会成为过期产品。夏帆参加过某位亲戚的追悼会,在介绍生平时排出的一串头衔没来由地让她感到恐惧,被这种东西定义的人生,真的还能算是自己吗?
说到底,什么大学的毕业生、什么机关的领导、什么奖项的获得者、谁的孩子、谁的父亲、谁的妻子,用这些词描绘出的人,只是二维化的平面,再怎么为内里注水,只会涨破,不会鲜活。
只有找到那样东西,她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她无法预料找到后能否平静地面对死亡,但如果找不到,她也许死后也会徘徊在空气中,继续做无意义的寻找吧。
这是她的想法,只是想法,
来到饭厅,果然没人。
夏帆低头慢慢吃饭,母亲做完饭便出了门。她的单位一向忙,周一有个会,会议材料还没整理完毕。她简单嘱咐夏帆几句,随即带着弟弟离开。弟弟周末依然要上幼儿园,夏帆觉得这是今天唯一让她开心的事了。
“做什么好呢……”
她把吃完的碗盘杯碟一起塞进洗碗机,然后回到沙发上坐好。少了三个人,房间空空荡荡,自从弟弟出生后,她就很少感到这种静谧的喜悦。
迟疑片刻,她还是从书包中掏出素描本。这本是新的。她翻开第一页,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大名。
木质的香气再次扩散,耳边钟表声嘀嗒作响,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人。
笑起来非常迷人,拥有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清澄的魅力。夏帆脑海中又闪过一幕,那是初见时的印象:太阳系解体,宇宙的余晖落入木星,接近即是远离。
是的,接近即是远离。
所以,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给青雪打过电话。
青雪说她很优秀,还说优秀的原因正是她在寻找的答案……什么呀,简直是一派胡言。
不过……
她歪倒在垫子上,抱紧双臂。
被这个人看穿心事,夏帆并没有感到愤怒或羞愧。一定要说,她有种隐秘的喜悦。青雪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她觉得理所应当,同时又有些骄傲。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她脑中的念头刚转了半圈,门铃突然响起,她慌忙起身,把躺的乱七八糟的沙发收拾好,然后理理自己的衣服,顺带瞟一眼时间:十点整。
应该是那位吧,她猜想。但谨慎促使她多问了一句:“哪位?”
“是夏阿姨家吗?”
门外的声音纤细清爽,听起来像十八九的少年。夏帆不疑有它,打开大门——
“嗨!”
清朗的声音连同阳光的微笑一起扑面而来,夏帆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青雪。
今天的青雪没有穿她一贯的文雅装扮,简单的米色卫衣配牛仔裤,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的确比平时活泼。见夏帆被吓得说不出话,青雪主动向她伸出手:“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吧?”
“什,什么?”
“你被我吓到的次数。”
话毕,青雪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对她做出捏住鼻子的动作,夏帆突然反应过来那少年音是怎么来的——
这女人,真是无聊!
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妈?!”
“我妈和夏阿姨在一幢楼里上班啊,我妈在组织二科,夏阿姨在楼下宣传办,互相认识也不奇怪吧。”
夏帆直觉她在说谎,但望着青雪无懈可击的笑容,她一时间想质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学生只让老师站在门口吗?”
夏帆狠狠瞪她一眼,然后从鞋柜中拿出拖鞋递给她,青雪顺从地接过,夏帆不想理她,干脆转身过去数钟表的秒数。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二十秒……奇了怪了,这女人怎么还没穿好?
她不想回头,但肩膀突然传来的重量逼得她不得不出声反抗:“做什么!”
“你又生我的气啦?”
声音细微又低沉,伴随着阵阵喷吐的香气,夏帆脸霎时又红了,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才没有!”
青雪松开她的肩膀,转到正面,成功收获一只小气包。她戳戳她的脸,噗地笑出声:“还说没有呐?”
“你好烦哦。老——师——!”
夏帆拖了长音,青雪摇头,道:“书房在哪边?”
“做什么?”
“你可真是个不求上进的学生。”
青雪嗔怪地看她一眼,提着包进了房子,书房就在夏帆房间隔壁,她把包放进书房,随即偷偷溜出来,探头进门:
“不许看!”
夏帆提着书包从房间出来,刚好撞上欲行不轨的老师。青雪笑着道歉,两人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看起来终于像一对正经的师生了。
“好了,今天来学什么呢?”
青雪的目光移到成绩单上,这是夏阿姨提前一天发给她的资料:“数学90,英语97,语文115,政治55,历史82,地理76,总分515,很平均的成绩……”
“怎么样?”
“在好学生身上,平均意味着稳定。但是在你身上,就是平均的成绩不好罢了。”
说话真不留情。
所幸夏帆经常收到这样的评价,早已不以为意。翻开作业,数学作业对她来说永远是难题,她指了指一连串鲜红的叉:“就这里。”
“我先看看。”
青雪低头边看题目边写写画画,夏帆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周围尽是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模样,但因为某位不速之客,她竟然在自己家感到一丝陌生。
原因是什么,夏帆很清楚。
她下意识看向青雪:年轻女性穿卫衣比穿大衣更显活泼,和平日一样温柔的颜色,只是距离要更近。几缕黑发调皮地散落在青雪后颈上,阳光清透,她好像能看见贯穿于其中的木质香气——
想要触碰。
又害怕触碰。
木星不仅是美丽的气态行星,更是死亡禁区的代名词,美丽的环状带是雷闪与狂风,大红斑更是永不停歇的风暴。美丽与死亡相伴相生,神秘在其中舞蹈。
和青雪一样。
一样美丽,一样神秘。
一样,让人沉醉。
“好痒……哈哈,你干嘛?”
“啊?”
夏帆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搭在了青雪肩上,黑发萦绕于指尖,她的脸转瞬间变得通红。
……
青雪笑了。
“你想我了吗?”
深如寒潭般的眸子和形成强烈反差的炽热言语炸弹同时炸开,夏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青雪推开才写到一半的数学题。青雪将自己的椅子打横,从面对书桌换成面对夏帆,然后伸出手,触摸着夏帆的脸庞。
“你要找的不是这种东西,数学是一门确定的学科,它存在于世界之中,这是一种法则,而法则与美无关。”
指尖微凉。
“这就是我今日来此的目的,是实现约定的时刻了,夏帆。”
声音飘飘转转,如梦似幻。
“为我作画吧。”
她握着笔,新素描本的扉页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夏帆反复看着这两个字,心在狂跳。
她不敢抬头。任凭眼睛和大脑重复分解自己的名字。
“抬头。”
青雪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她受了话语蕴含的温柔蛊惑,顺从地抬头。
“你看到了什么?”
语言是感情的缩影,光与影同时湮灭的原点,语言随着感情一起失效。瞳孔中倒映着青雪侧躺在床上的身影,不着片缕,透过草莓汁,她看见女人摇曳身姿的缩影,阳光与雪的结合。
“很,很美……”
这是真心的赞誉。
“除了美呢?”
“对比很明显……头发和皮肤的颜色非常美,像墨和雪。”
“我说过了,这不是本质。”
“……”
“看着我。”
“我……我已经在……”
“不对,看着我。”
青雪第二次提出请求。
“看着我。”
第三次。
言语失效,夏帆被魔女的魔力彻底控制,她凝视着青雪,凝视着她分明的手,匀称的身体,柔顺的黑发,深邃的眼。穿过这双眼睛,她深深地看,再看——
看到了什么?
“看着我。”
近似呓语,或许谵妄。
夏帆低下头。
素描本新的一页雪白,手中的铅笔灰黑、阳光是略带透明的金色、尘土可能是跳动的黄、床泛着木质的褐、床单才换过,火红。
她落下第一笔,本子上立刻出现一条黑线。线穿越空间,从这一头直达世界另一端。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她在画画,手越来越快,无数的线和无数的黑汇聚于笔下,她觉得自己像是鄂霍茨克海上冲击暴风的雨燕,在无数次的飞蛾扑火后,终于从阳光和乌云的背后瞥见一眼伟大的真相——
她停了下来,从素描本上撕下这页,递给青雪。青雪接过,纷乱的线条毫无规律地铺开,她想起幼儿涂鸦。
“这是什么?”
“世界。”
“那我呢?”
“你在世界之外。”
……
青雪坐起,她沉默着穿好衣服,然后走到喘着粗气的夏帆身边。画画是一件费体力的事,画作已经完成,夏帆眼前却依旧闪动着颜色各异的线:这一条名为家庭、那一条名为事业、事业旁边是努力、努力前方是梦想、纷乱复杂,六十亿人生活在线条内部外部,所有人都在受着牵绊,所有人都在装着生命的编织网里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青雪不在。
“谢谢你。”
青雪郑重地将画作收好,夹进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
“时间到了,夏阿姨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很抱歉没有帮上你的忙,我会和夏阿姨说明是我才能不够,请她另外找一位可以教你的老师。”
夏帆惊讶地抬头,她发现青雪已经走出房门,正蹲在玄关处穿鞋。
“你……你要走了?”
“是的。”
“去哪里?”
完全不像日常的对话,夏帆在青雪身上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回家。”
“真的?”
“真的。”
再也没有挽留的借口,夏帆站在自己房间门边望着青雪,米色卫衣主人并没有回头,短促的“砰”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夏帆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青雪没有和她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