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出生。诞生在世界上的过程迷茫而痛苦。她偶尔会想,如果作为草木或者动物而诞生,是否就能体会到世界的真实美好?
但这样的前提并不存在,无数个清晨她醒来,看见的永远是自己的双手。她还是人,还有思维,还要作为一个社会个体存在,要哭,要笑,要反应。
这就是生活。
她叹气,黑色的发丝垂下,稍微遮挡住窗外直射入的阳光。
又是新的一天。
而她只想做量子海中孤独的幽灵。
父母去上班后,家里只有狗陪她,狗是老狗,早已上了年纪,每天只顾吃喝,然后便懒懒地趴在窝里一动不动。她坐在窝边看狗,狗爱搭不理地翻个白眼,随后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被狗嫌弃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啊?
她苦笑,起身。给狗的食盆中添水和狗粮。老狗立刻飞奔赶来,用头顶顶她的手,示意她打扰到它吃饭了。
好吧好吧。她走向书桌,桌上堆着一沓堆得厚厚的考试资料,大部分已被做过。她随意从中抽出一本,摊开放在书桌上,这是她糊弄父母的方式,并且十分奏效——父母只要看见桌上有书就能安心。无论她究竟是学习还是偷偷玩手机都无所谓,只要书在那儿。
然后,她打开手机。
今天也没有什么好消息。
这次考试明明比上次要简单的多,走出考场看见其他人沮丧的脸时,她难得露出笑容。但分数出来后,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行测分数低还能理解,数量关系这次又没做完,资料分析的正确率也不敢保证。可申论——她又想起大作文题目,新时期青年心态。她已经很努力写得积极,但效果并不好。一百分的卷面,她总计只拿了六十。
行测申论两科合计一百一十五点二,勇创新低。这个词应该这么用吗?
她晃晃头,桌上的真题已看过数遍,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那,出门散散步?
不行不行,如果这会儿不呆在家里,被可能随时回来的母亲抓到就死定了。吃白食不工作的人事事都受节制,她没立场反抗,十六年教育作用正在此。每次她想说些什么,首先自己这关就过不去。大学毕业还吃父母的用父母的,有什么资格惹父母生气?
老狗吃完食,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家里蹲女孩栽进沙发,开始刷微博。
她偶尔也会画画。不过她并非科班出身,说是画画,只能算是乱涂。黑色的线条落在纸上,她决定将这副五分钟的涂鸦命名为雨。要问为什么,大概因为今天在下雪。
所以,真的应该出门走走了。连续十五天没出门,外面说不定早已换了个天地。冬天是否要结束了呢?
她披上大衣,准备出门。
离家之前,思来想去,还是写了张便条:“晚上想喝牛奶,我去买牛奶。”
事实上,上次父亲给她拎回来的牛奶还剩十二盒。
外面天气并不好,带着北方特有的风吹雪,天阴的迷蒙。她打了个寒颤,寒颤之后接着更大的寒颤——这座小城真的没有春天。
她沿着城市里的健康步道漫无目的向前走,阴云是一整块灰色的橡皮,向世界压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等待被擦除的线条。如果能真被擦掉就好了,但一定不要只擦一部分,不然突然少了条胳膊,或是少了点什么零部件怎么办,妈妈要是问起来,没法交待。
拐过转角,现在是放学时间吗?她看见有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从某个街区一拥而出,手里拿着烤肠或烤面筋,三五成群。有人在笑,有人在怒骂,有人很认真,顺手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册。真好啊真好啊,她有点想感叹,但又生生忍住,好不好不知道,像个老头子是真的。
也许,衰老是成熟路上遇到的风景,我们奔向未知的旅途,最后在一个固定的路口相遇,道别后又并肩。如果死后也能保有精神,希望永远不要是十六岁。十六岁太无聊,因纯粹而无聊,吃根烤肠有什么开心的?等到你二十三,别说吃烤肠,吃开水泡馒头都能想到一百年后的房贷,或者和面试失之交臂的那两分,怕是不但吃不下,还会胃穿孔被光速送医。
她恶毒地笑笑,觉得嘲讽二十三岁的自己甚是好玩。
天色慢慢暗了,她看一眼手机的步数统计,不知不觉超过了爸爸妈妈和二姑大姨,已有七个朋友的封面被她占据。对了,说到朋友,哪有什么朋友?排行榜第一是自己,第二第三第四是父母以及二姑,第五是高中老师,第六是还在上小学根本没法带手机的表弟,号由大姨代管。
第七?
啊,第七是自己的小号,没有第八。
她走到一条没见过的路上,该被称为路吗?不如说是河道两旁的堤岸更为合适,枯枝伸出双手拥抱天空,看起来真有些抽象主义的意思。这里的高中生少了许多,少吧,越少越好。
步数来到两万二,稍微有些累了。她扫视一圈,没有椅子。
捡两张报纸总是做得到。河堤旁的小商店里就有DM可以拿来用。她走进小店花两毛买了个口香糖,顺便要来两张报纸,铺在地上,搞定,多方便的做法。绝佳观景位!
虽然并没有什么景,只能勉强看看高中生,如果有好看的,也未尝不能算景。
这个太胖,丑倒是其次,再不注意饮食,小心将来入职体检过不了。
这个太黑,黑也就算了,为什么脸上的五官长得这么开?
这个……
嗯?
她的目光移到最后的少女身上。抱着素描本手执炭笔的女孩子,脸只能算普通的可爱,表情却是十足十怪异。
艺术家?
别了吧,这个词早就已经不是以前的含义,现在如果谁被叫成艺术家,一定会酿成桩足够上晚报的新闻。
那么,不过是个怪孩子。
她笑了。
可她偏偏就喜欢怪孩子。
“别害怕。”
女孩子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一秒内走完春夏秋冬也不过如此。
她用惯常的手段,几句话消解了少女的防备心,等到她问出真正想问的话时,少女已经在她身边坐下,听她讲话几乎入了迷。
自信心急剧膨胀,她突然觉得家里蹲生活并没有损害多少社会性。说到底魅力这东西天生带来,有趣的人和无趣的人间的鸿沟比人和狗的都大。
她状似随意地把话题带向了少女手中的素描本,然后,她突然很想试试看提出无礼的要求会怎样。
“那么,我要给你多少钱,才能请你为我画一幅画?”
不不不,画画是次要的,我只想检验一下自己的魅力,请你好好拒绝掉吧。
但出乎她意料,少女虽然没有正面接受,却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她只好顺着魅力的方向继续发挥——好麻烦,人设这个东西,果然代入就停不下来。
果不其然,回家就被妈妈骂了,妈妈严厉警告她,如果再随便跑出去就打断她的狗腿。跨越一整个城市去买牛奶,买的或许不是牛奶,是仙丹。
爸爸只顾歪在沙发里玩手机,一点用都没有。她只好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做很久没做的题。
到睡前,她再也没有想起路上遇见的奇怪高中生。
到未来的二十天,到她几乎要忘记那个人,她才在窗户下瞥见那陌生的校服,然后渐次想起胖胖的高中生,黑黑的高中生,和奇怪的高中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从柜子里拿出很久没穿的姜黄色大衣,魅力雷达再次放出,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完美。
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眼前这位黑发雪肤的女性,其实是个恶趣味怪胎。
她再次瞒着母亲,偷偷出了门,不过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留便条。如果一定要问,可以说去学校见老师了。
因为真的是去学校了嘛。
她站在学校门口,百无聊赖。总有男孩子对她吹口哨,还有人窃窃私语,讨论她在等谁。别了吧,这种下流的魅力反馈,才不需要。
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她才在千人一面的人流中找到属于她的怪小孩。怪小孩依旧抱着素描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天要怎么对待这个怪小孩?
几乎瞬间,她就订好了计划。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有朋友,从这个角度切入万无一失,接着讨论一下画作,说些似是而非玄妙神秘实则狗屁不通的话,最后用一点点女性魅力作结。怪异的女孩子里思想保守的多,想也知道她不会吃这套。
如果今天拒绝,她就名正言顺取消作画的请求,然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这是个好主意,好极了。执行起来完全没有难度。她表面神采飞扬,内心却在认真审视计划进度。狗屁不通的废话讲完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说出那句构思良久的女性魅力集大成作:
“因为,在朋友说‘这么快’的时候,就代表还不想离别啊。”
她差点笑出声。还好素质够高,把所有笑意迅速憋回心里。
她想看怪小孩拒绝她,最好大声喊“你是个变态”。到那时,她就会把自己是个没用家里蹲,只有皮相光鲜亮丽,如果不是社会道德和家里人牵绊也许下一秒就会跑到马路中间被车撞死的事实和盘托出。看怪小孩嫌恶的眼神,她大概能一秒钟达到宇宙级别的高潮。
怪小孩脸色涨得通红。
“那个,如果下次想见我,可以提前打个电话。”
嗯?剧本好像不太对。
啊啊……现在的高中生啊。
她勉力维持笑容,心中又有了更恶毒的想法。
回家路上,她买了便利店的啤酒,今晚带回去给妈妈做啤酒鸭吧。
被魅力和所谓友情捕获的女孩子,一定没办法考超过一百一十五分。没办法超过,就代表这是个笨蛋。
对待笨蛋要用什么办法呢?
让她变得更笨吧。
时间快要结束了。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盼一个无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