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见到青雪,是某个放学后的下午。没有人和她一起回家,她也从不邀请谁一起同行。一方面源于天性的羞怯,另一方面,她经常走着走着就沉入自己的世界。久而久之,自然没有任何同学和她一起出入。
但这种事儿落在青雪眼里,就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你没有朋友?”
她们并肩行在柏油路上,青雪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大衣,温暖的颜色将她的书卷气衬托得更加柔和,几个骑自行车的少年从她们身后呼啸而过,其中一个甚至故意从青雪身边掠过,让风卷起她的秀发,只为能呼吸她发间的香气。
一群蠢蛋。
夏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她没好气地回答道:“我才不和他们这种蠢货做朋友!”
“可是没有朋友,不会孤单吗?”
“孤单?”
这次轮到她疑惑不解了,青雪用手边比划边说道:“比如说,课间女孩子们要一起去上厕所,如果你是一个人,不会觉得很奇怪吗。还有啊,体育课上结对子做运动,压背,一个人的话,感受应该会很不同吧。”
“完全不会。”
与其说孤单,倒不如说这些事一个人做也非常自然,连上厕所吃饭做运动都要配合其他人的步调,她想想就觉得窒息。没有朋友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
自由的幸福。
“这样啊。”
话题被青雪轻巧地一笔带过,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被少年们掀乱的头发。夏帆走在她身边,青雪实在是个美人,连身上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夏帆不由得大吸一口,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气才进了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这种行为和刚才那些蠢蛋没什么两样,剩下半口被她硬生生憋回去,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被呛到了吗?小心点呀。”
青雪没有追问她为何要突然深呼吸,只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气息流动,她慢慢辨认出香味的根源:
“是蒂普提克的檀道,对不对?”
夏帆整张脸憋的通红,她擦擦眼角因呛咳流出的眼泪,对青雪说。
青雪稍微有些惊讶:“你就是为了这个?”
夏帆的脸更红了,她不想承认,只好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掩盖过去。所幸青雪同样没有追问。她只是抚着夏帆的背,待她气顺后,和她继续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比初见那天要暖和一些,大概是春天快要到的缘故,上次的夏帆还包裹在严严实实的羽绒服里,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冬季校服,全市统一蓝白的配色,走在青雪旁边,看起来有些过分朴素。
青雪没有说话,大概是照顾到她的情绪。她同样没有说话,她在思考。
但很多问题仅仅靠思考不会有答案,比如为什么青雪会喜欢檀道而不是coco小姐,为什么三月已经很久青雪的大学却还未开学……为什么是自己?
她又偷偷看和自己并肩而行的青雪,再次确认了从相遇至今的结论,并且进一步升华:
青雪是美人,而且是少见的美人。
那么,这样的美人,到底为什么会和自己走在一起,甚至还要求自己为她画画?高中生的练习作品,真的有什么价值吗?
夏帆想不明白,她的偏头痛快要到发作的边缘。
“对了,上次说的画画,你应该还没忘记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夏帆突然觉得头更痛了,但既然青雪主动提起,她哪怕不想回答也要作答:“嗯……”
“你那么小声做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青雪被她躲躲闪闪的态度逗笑了。夏帆脸更红,平常交谈还好,突然正经的谈些什么事情,她总会脸红。她一直想改掉这个坏毛病,但毛细血管从来不受控制。
“嗯……”她嘴唇嗫嚅。
“我只是找个话题罢了,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可以继续等,我不着急。”
“可以先试试。”
夏帆的语气犹疑,替某个人画像这样的事情她从未做过。但如果要做,就一定要做好,尤其对象还是青雪这样的人。
“我大概知道画画的重点是抓住一个人的特质,那么你觉得我有什么特质?”
青雪话锋一转,给她出了道难题。
“嗯……漂亮的黑发,气质很文雅,笑起来也很好看……”
她的话还没说完,青雪突然牵起她的手:“看那边!”
手被牵起的感觉在一瞬间战胜了所有感觉,她呆呆地向青雪指示的方向看去:马路对面有个正在行走的女人,穿一件黑色羽绒服,身形纤瘦。夏帆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认出,那是今年二十五岁,被誉为“校花”的班主任老师。
“你看,她不是也有漂亮的黑发,文雅的气质,而且——”青雪低声道,下一秒,班主任老师好像接起了谁的电话,她把手机放在耳边,然后温柔地笑了。
“她的笑容也很漂亮。”
“你想说什么?”
青雪松开她的手。手心的温暖被呼啸而过的风代替。恍惚之间,她竟觉得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说,你还没有看到我的本质,你的画可以指代任何一个人,但那不是我。”
嗯,是的,但那不重要。
她转头看青雪,青雪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不知为何,她从视线中读出了一些奇妙的情感。
她还读不懂青雪的眼神,但她能感受到这视线的与众不同。青雪的目光深处潜藏着什么,视线交汇的时候,夏帆分明听见她体内另一个声音。
是“神秘”吗?
不知道。她没有做判断的余裕。青雪迈步向前,她慌忙追上去,两人继续并肩前行。夏帆的家离学校不是很远,她们今天并没有走河边的路。走大路的话,会更近一些。
“那么,我要怎么才能抓住你的特质?”
“再相处相处?”
“啊,感觉还要好久。”
“是这样呢。”
又结束了一轮无营养的对话。夏帆和青雪已经穿过马路,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她家小区正门。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也住这里吗?”
“不。”
青雪说了个地名,夏帆想了好久,终于记起来:那里完全和自己家的方向南辕北辙,还超级远。
“那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要办?”
她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这是了解青雪的方式,绝不是打探对方的隐私。
“嗯,为了见你。”
“什么?!”
“奇怪吗?我可是在你这里预约了画作,偶尔来看看我的画师也很正常吧。”
夏帆拍拍胸口。这次她伪装得很巧妙,把波动的心情隐藏起来。不等青雪询问,她率先开口:“我要到了。”
“这么快?”
“嗯。”
不对,这种时候“嗯”什么啦!无论说句“下次见”还是“谢谢你送我回家”都要比这句嗯更好。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她真正想说的既不是下次见也不是感谢的话。
“夏帆真的是个冷淡的孩子。”
“诶?”
木质的香气在接近。夏帆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服被拉扯着。青雪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替夏帆整理刚才因咳嗽而显得有些凌乱的校服。在青雪的手拂过校服下摆时,她似有心似无意道:
“因为,在朋友说‘这么快’的时候,就代表还不想离别啊。”
朋友,离别,这是什么意思?她无暇细思,青雪已经替她抚平袖口最后一道皱褶。她能够感到在下一刻青雪就将转身离去,剩下的时间只够她说一句话,她有强烈的预感,如果在这里……
“那个,如果下次想见我,可以提前打个电话。”
啊不行了。
夏帆几乎脱力,说这种话真的太不知羞,听起来就像青雪很想见自己一样。自我意识过剩,简直是不知廉耻的女人!不知廉耻的女人就应该被拖出去,受永远没有朋友的刑罚!
“真的?我还以为你在读高中,你妈妈肯定不会给你买手机来着!”
青雪看上去好像很开心。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机,然后看着夏帆,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好像一只得到心爱玩具的小狗狗——这样的比喻,真的合适吗?
夏帆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青雪窃笑着把备注着“夏帆妹妹”的通讯录在她面前晃了晃。她低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便转身离去。
转身是为了遮掩脸上的红晕,果然这是短时间内改不掉的坏毛病。
今天的作业有点难。
sinα和sinβ相加,用什么公式化简来着?
她翻书,从书上找到个比原式更加复杂的公式代入,得到个一眼就知道不可能是正确答案的结果。
好麻烦啊,人类为什么要学数学?
她叹气,揉揉发酸的眼睛,准备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对数学不好的人来说,做数学题无异于上刑。能在如此严酷的惩罚中偷得一点闲,都是上天的恩赐。
当然,必要的防范措施还是做了的。
她瞟一眼自己的房门,外面隐约传来枪声和如雷般鼾声,爸爸一定又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睡着了。妈妈现在正在厨房准备弟弟明天的早餐,应该不会突然进来。至于弟弟……三岁孩子,应该没办法告密的吧?
夏帆用数学作业本垫着脸,桌子已经被她的体温暖到温热,她趴在上面,意识逐渐远离身体,sin是什么,cos又是什么……tan是她们的孩子吗……
伴随着在天空飞翔的数学符号,她沉入油墨色的梦境。
穿过作业的海洋,海洋的反面是蓝天般澄澈的颜色,她从天空落下,草地芳香和清朗的透明色阳光。她揉揉摔痛的大腿,想站起来。
然后,手被什么人拉住了。她抬头,对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黑发映衬着柔软的肌肤,雪白到发光。
是一个女孩子。
夏帆想说什么,但她看看自己穿过作业海洋时溅上的满身墨点,还是选择乖乖沉默。
“你受伤了。”
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女孩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去休息吧。”
“受伤?”
女孩子指了指尚在疑惑不解的夏帆的胸口。她低头望去,果不其然,她的胸口处有一个大大的“sin”符号。
应该是穿过作业海洋时被前来追捕的数学妖怪打伤的。她用手去擦,擦不掉,反而沾上更多的油墨。
“你被数学妖怪打伤了,这种伤只有我们才能治疗,你真幸运,遇到了我。”
“你是?”
“我啊,我是梦想之国的公主。”
……公主说起这番怪话来一点羞涩的意思都没有,到底是怎么锻炼出的?换成夏帆估计在第一个音节就要犯尴尬病。
“这样啊……那请问公主,这种病要如何才能治疗呢?”
毕竟总是挂着一身油墨也不好看,夏帆主动出声询问。
“作业海里的都是很坏很坏的妖怪,只有用我们梦想之国的爱泉才能洗去一切污秽,得快点动身。要在你被完全污染之前。”
话音未落,公主牵起她的手,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清风,将她们一同托起。摇摇晃晃升上了高空,世界在眼前遽然放大,她看见了更广阔的天空。
“抓稳点!”
“可我今天穿的是裙子啊!!”
在恐惧和羞涩的双重作用下,夏帆不负众望地晕倒了。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伴着清风,她闻到了公主身上的香气,莫名熟悉的木质香调,是谁?
……
夏帆抓过桌上的闹钟,指针正指着十五的位置,她长舒一口气,还好没有睡多久,要是睡到明早就完蛋了!
她拍了拍脸,竭力使涣散的目光重新变得专注。数学作业还有两道题,做完之后就没有其他任务,可以做点下次“寻找”的准备。
但这两道题……
她叹口气。从书包最底下的隔层中偷偷掏出黑色的扁长方块。
比起自己挑战邪恶的数学妖怪,还是找个同行的勇者更加放心吧。
“睡了吗?”
信息发过去,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就在她吐出一的最后一个音节时,手机屏幕亮了:“还没有呢,怎么啦?”
“想问你一道数学题。”
“哦!发过来吧,虽然我数学不好,但高中程度的题目应该还可以。”
“好”
她把困扰许久的三角函数发过去,不到一分钟那边便有了回信。
“直接写答案算是抄作业吧?我提示你思路,具体操作还是你来写。”
“好麻烦的大人……”
“居然敢说我麻烦,不会再帮你写作业了!”
“对不起……”
她最终还是选择道歉。对话停在这里,似乎是个圆满的结果。但还不够,这不是她想要的最终结果。梦境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香气悠悠扬扬,她非常确定,还有想说的话,只要再多一点勇气。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说吧?”
“……为什么是我?”
“什么?”
“那天走过你身边的人应该很多吧,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还有点奇怪的高中生。比我优秀的人太多了。所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让我为你画画?还有……为什么要那么说?”
最后一句话因为太过害羞,她没有指代的非常明确,但她知道青雪能听懂。
这次手机并没有那么快亮起,她漫无目的的数着数,一百、两百、三百……数到七百六十三时,手机终于亮起姗姗来迟的光。
“你很优秀。”
“为什么这么说?”
她急切地追问。
又是三百七十二个数。
“这正是你在寻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