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花双手张开,顶着百分之两百的回头率走在路上,还要瞪着眼睛无声警告任何一个想要靠近她身边的行人,碰上那些个拿脑袋顶往前怼的低头族,佟花愣是拿出了现行小情侣躲班主任的架势,隔大老远就让出路来,动作大得仿佛人家是个传染源,惹得几个行人都跟她往旁边让了让,让完才觉察出莫名其妙来,裹紧了大衣赶紧往前走。
买块玻璃不容易,佟花觉得自己现在特像是一个行为艺术家,表演主题就是——论贫穷能把一个人的脸皮逼到什么厚度。不过她早就已经是掉在地上的玻璃碎碴了,这都是小场面,她可有能耐得很。
幸好他们家是老房子,玻璃碎了她自己找补点工具还能给修上,贫穷虽然给了她一条窄胡同,但总也能让她学会如何在夹缝中生存,就像在沙漠中的仙人掌,给点雨水就能疯狂生长,生命力顽强得跟蚊帐里的蚊子似的。
手被冻得有些发痒,佟花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还有个十来分钟要到家门口了,拐个弯却猛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耳朵边听见轱辘划过地面的声音,然后是人惊喊,风呼啸,佟花反应极快的转了个身,堪堪错过人身攻击,那女孩也反应快的跳下滑板,就剩滑板还顺着惯性往前呲溜撞电线杆上折两半,俩姑娘面对面,静默无言,彼此相望。
“那个……”女孩儿年纪不大,和佟花差不多年纪,穿了件羊羔毛的牛仔外套,一双腿又长又直,蹬着双率性马丁靴,及下巴的短发,一张脸却是和这身略显中性的装扮不甚相符的娃娃脸,说起话来也是轻柔得很,“你干嘛突然冲出来?”
“?”佟花在脑袋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看着女孩儿跟看稀有物种似的,疑问都写在脸上,“我,突然冲出来?”
“那是我姐姐的滑板。”
“……所以呢?”
“因为你坏的。”
“啥?”
“你突然举着玻璃出来撞了我……”
“等,等一下!”佟花把玻璃放下垫在脚上,看着姑娘一副理直气壮说起话来越来越顺溜的样子,再不打断这家伙可就要把自己定罪量刑了,小猫露出爪子,尖锐而跋扈说道:“我说大姐,你这跟粉碎性骨折刚复健完半拉月的呲溜一滑板往外冲,你还赖我出来撞你?我这正常走路好吗?”
虚张声势,嗓门声大,在北里胡同耳濡目染的佟花充分掌握吵架的敲门,甭管谁有理,先把对方吼懵逼。
“你……我……”姑娘脸都气红了。
“怎么了?”
战况横生变化,原本处于劣势的姑娘因为援军出现而喜出望外,欢天喜地的喊了一声:“姐!”
“哎,同桌?”何暮冉一手拿着根糖葫芦,一身和姑娘差不多的装扮,可显得合身多了,下垂眼角呆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话也懒洋洋,像极了十一二月冬日漫不经心的阳光,“你咋在这呢?”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了,佟花瞥了一眼姑娘,“你妹?”
“啊,我妹。”何暮冉伸手捞过姑娘的肩膀,“同父同母我亲生的妹妹,何暮暮。”
佟花眨巴眨巴眼睛,无声询问道:你咋知道我怀疑你们的血缘?
“老有人说我俩不像。”何暮冉了然笑笑,“你俩这是咋地了?”
“姐,她把你滑板撞坏了。”何暮暮声音低了不少,看着还挺温顺一女孩儿,只是看向佟花的眼神里总有敌意。
何暮冉看向牺牲了的滑板,毫不在意说道:“坏就坏了呗。”
她一低眸看到了佟花手上的玻璃,又问了句:“你拿这么大块玻璃干嘛?”
“哦,我家窗户坏了。”
对面姐妹俩这回倒是出奇一致的表情,何暮暮一脸怀疑,夸张问道:“你拿这玻璃回去修窗户?自己修啊?”
“不啊。”佟花微微一笑,“你们也来帮我修。”
冬日天短,太阳落山的早,才三四点天色就已经昏昏沉沉,周末休息在家的人在大多数,不少灯光次第亮起,让人看着便心生归属。只不过刺耳的玻璃破裂声打破了陷入黑暗前的静谧,犹如酣睡之前身体突然如坠高梯,抖生恐惧。
“咋地啦?出啥事了?”隔壁邻居董二媳妇吼了一嗓子,激灵吓一跳,急忙凑热闹似的趴窗口往外头瞧,正看到一帮凶神恶煞的大汉在抡棍子砸老佟家的门窗,回头就冲着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的董二喊:“那口子,你快来瞅瞅!你瞅瞅老佟家又来催债的了!这回可贼狠,这家伙的那棍子老粗了,你快来看呀!”
“呜呶喊叫啥呢?跟你有啥关系啊?”董二继续瘫着不动。“赶紧做饭去得了!”
“可把你能耐的!”董二媳妇挥了一下手里的锅铲,“我让你瞅瞅,那老佟家不是啥好货,跟他们扯上关系啊,明儿砸的就是咱家窗户!以后少跟佟家那闺女说话,听见没有!”
“哎哎,听见了!听见了!”
这番动静不小,街坊邻居全都惊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多半是嚼舌的婆婶伸直了脖子,生怕错过话头插不进日后的唠嗑里。只能听见狗吠的声音,拽着铁链子往前挣扎,应该是不知危险才该有的无畏,却偏偏是出于本能的警惕保护。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例外状况。就在几个大汉砸完所有门窗,抡棍子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打算来个守株待兔的时候,殊不知自己成了瓮中的某种食材,正从胡同拐角走出一群饥饿的食客,将要对他们下手做一顿大餐。
舔着冰糖葫芦的小男孩骑在像是小山一样的爸爸肩膀上,被掐着腰放在门口的墙头上。男孩嘟嘟囔囔,手指却利索的指向院里已经发现了他们到来的混混大哥们,“爸!就是他们欺负我!”
“大哥,咋回事儿啊?”八个人盯着出现在门口拎着铁棍的二十多个人,再暴脾气也知道寡不敌众,往后退了一步还有点疑惑,这是哪门哪派还跟着寻仇来了?
“是不佟老九还欠别家的债了?”
“哎,没准!”
“那就是了。”
领头老大一提音量,对着走到跟前的男孩他爸还挺客气,“你好啊,大爷。”
“大爷?”男孩他爸一嗓子,抬起腿就是一脚踹出去,“我去你大爷!”
何暮暮老大不愿意的跟在佟花和她姐身后,她也想跑,但是碍于她姐柔道冠军和跆拳道黑带的头衔,到底不敢转身一走了之。倒不是怕她姐家暴,就是怕她姐,而已。
“你家原来也在这里啊!”何暮冉感叹了一声。
“也?”佟花看向何暮冉,有点意外。
“我家也住这附近。”何暮冉指了指前面,胡同前方,高耸的两栋堪称沈城101的高层。
101的两栋楼有些老旧,是沈城集中投资建设城区的时候最早打造的高层建筑,自那之后沈城在不断有超高层的建筑拔地而起,若说起的话,可以说沈城101就是高层之母,也算是地标性的所在了。那边距离北里胡同不远,但是两边堪称天壤之别,这里是人间炼狱,那里就是云上天堂,佟花无数次的在晚上看向那里璀璨的灯光,遥远得仿佛跟星星似的。
何暮冉从佟花手里拿过玻璃,“我帮你拿。”
拐过弯就是阮毓的诊所,站在诊所向阳一面墙的师白阳穿着件及脚踝的米色针织裙,脚上穿着双同色的貂毛绒拖鞋,肩上则搭着件白色宽松的兔毛外套,豆蔻红的长指甲,双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香烟,看上去暖融融的富贵悠闲。
“花骨朵儿。”师白阳含笑抬手打了声招呼。
佟花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扯了扯何暮冉的胳膊,“快走。”
“哎,和女朋友一起回家啊?”
佟花:“……”
何暮暮:“……”她瞪了瞪眼睛看向何暮冉,音儿都呲了,“姐?你啥时候出柜了?”
佟花看向何暮暮,刚想要解释,但仔细品了一下何暮暮的话,又猛地看向了何暮冉,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我应该解释一下,但是我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那就闭嘴。”
“哦。”
何暮冉将玻璃放到还在震惊中的何暮暮手中,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师白阳很满意的看着风中凌乱的三个女孩子,将烟头扔在地上,吐出最后一口烟,裹紧了身上的毛绒大衣,临进屋前说道:“前边儿有人讨债打群架呢,你们几个小姑娘避着点,别被牵扯进去,晚点儿再回家。”
佟花眼睛一跳,从何暮暮手里抢过玻璃就着急回家,“你们俩回去吧,咱改天再约哈!”
“哎,你这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何暮暮倒是不依不饶起来,小姑娘难缠得紧,一旦认定和计划好的事情,如果半路出了什么差错,就要耍性子,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除非有能让她更满意的替代。
“走吧,”何暮冉又把玻璃拿回自己手里,“这小祖宗我爸妈给惯的,想干啥就得干啥,我可搞不定。”
说完,向她妹妹使了个眼色,生怕佟花拒绝似的,两个人大长腿两步并作一步就往前冲。佟花长呼了一口气,吼道:“别拐弯!一直往前走!”
老佟家院子里,小胖男孩儿手里的糖葫芦还剩最后一颗山楂,他牵着爸爸的手,走到趴在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跟前,小手一伸,尖锐的竹签头扎到男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一脸天真,“糖葫芦你还吃么?”
男人死气蔫蔫,还没等说话,他大爷的脚就踩在了他的头上,“妈的老子大儿子问你话呢,吃不吃?”
“次,吃……”
小男孩却把糖葫芦往地上一扔,“我还就不给你吃。”
等到佟花和何暮冉、何暮暮三个人站在门口的时候,老佟家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全都砸破的窗户还有地上残余的血痕,显示着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混战。
“这你家啊?”何暮暮看着她姐手里的玻璃,“玻璃是不买的有点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