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时间隔绝,处在封闭的循环,包括敝人的身体和存在。唯独例外的,就是敝人与高语涧的思想,因为圣物的影响,被排斥游离在这个隔离的世界边缘,保持着永远延续。可笑的是,封闭的却是自然的一方,没有痛苦,无生无死。封闭之外的敝人的思想,反而是被囚禁的一方,困在这无限的时间牢笼里不可解脱,直到同样循环之外的你们的出现。你们第一次出现在山上,打破了憋人设下的结界,敝人就明白天道自有安排,她诞生出无数种变化,发展处无数种可能性,适德的变化将衍生出不同的结果,非德的将覆灭。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至于变化的结果如何,则顺其自然。所以我只能看着你们,是德还是非德?你们是第一次,却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哪怕你们失败了,也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昭颖虽早有预感,也不免为真相震撼。芷晗更是听得目瞪口呆,沉默半晌后难以置信的发问:“那所有一切,其实都是静一师父你造成的?造成吕洞宾像和何仙姑像意外爆发能量,让这个世界与时间隔绝,陷入循环,又产生了另一个你,在这个世界随意乱来,然后你知晓全部真相,就没想过去破除这个循环,解放这从时间里被隔离开的世界吗?”
“原一心单纯求道,忘情忘形,却为情为形所害,堕入炼狱身陷鬼府。原想摆脱痴妄癫狂,慕求恬惔寂漠,虚无无为,形成之事却铸成大错,造成孽缘引来天罚。敝人每每所作所为,事与愿违,犹如无月之永夜中行路,追求德的方向不过是妄想,终究迈入深渊的尽头。自黑暗的那个‘我’剥离之后,敝人已无欲无求,无为无念,无心无妄,不再强求。”
芷晗对一番纠结的大道理听得一知半解,但能明白对方想表达的中心意思,以她直率单纯的性格不免激动起来:“静一师父的意思是,不管对错,就这么算了,不想去阻止高语涧伤人,不想解放这世界,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谷静一闭目吐息,随后平缓说出:“两件圣物的共鸣不是巧合,产生此种后果,这个世界,那个你们视为恶人纵然不应存在,却正是敝人流刑的天牢。敝人一错再错,当禁锢在此背负天道荆棘悔思罪行,却不可擅自毁了这天牢。高语涧自诩为这世界外的天上客,高维者。我却是应俯身背负这世界非德,倾听所有罪恶声音的罪人。罪人,是不可能自己解下镣铐的。即使手脚的镣铐崩断,内心的枷锁也不可能简单就放下。如这循环停滞的世界已属不可继续存续的‘非德’,那天道自有安排,不与其和谐之物自会涌现,将世界引向‘德’的方向。而始作俑者的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芷晗不知谷静一长篇大论所云何物,只是越听越焦躁,她纯善的认知,做错事就理应去纠正,知道不对的自然要去阻止改正,谷静一否定的态度让她就要发作,藏匿体内白色与红色气息交混翻腾,弥漫开来,谷静一精于此道,自然早感知到了,不轻易显露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奇妙神色,目光驻留在芷晗身上,似乎同昭颖一般,在探寻她那不可名状的气息源自于何,属善属恶。
昭颖反应迅速,一个皱眉,轻轻拉住了芷晗,朝向谷静一平缓说道:“是呢,你阻止不了高语涧,救不了这个世界。因为需要救赎的,正是你自己。既已无所欲所,不妨这样想,将我们两人视作你认为的天道安排,与这世界不和谐之物,助我们一把,且看后果,也不违你背负罪罚本质,也顺应了天道。”
谷静一睁开双眼,瞳眸黯淡无光,难辨其中情思。她正对着昭颖轻轻摇头:“仅如此暧昧之理,恕敝人不能为其所动。”
“明明是你造成这一切的,那你要怎么才肯行动,帮我们阻止高语涧,结束这个世界的循环呢?”芷晗抢在昭颖之前厉声诘问。她其实与昭颖一样清楚明白,要阻止“死神”高语涧,仅凭她两人的能力远远不够,一个不小心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送掉,如果谷静一能帮忙则大有助益,先前客气尊重是礼仪,此刻是激将,所以无论如何软硬兼施也要让她站出来有所行动。
谷静一仍是不愠不火,对两人的指责、疑问,全盘接受,平静对昭颖说:“稍安勿躁。若真有心救世救人,自认为有胆量与能力应对之后的危险,试与敝人辩道如何?如能说服敝人,认可你等的出现便是天道旨意,便全心全意,竭尽所能助你们破解循环,阻止高语涧,达成你们的要求。”
“辩道?”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是要我们跟你辩论吗?我们赢了你就同意帮忙对付高语涧解除时间循环,输了怎么办,有什么惩罚吗?”芷晗问得直白。
谷静一徐缓摇摇头:“道无输赢,德无是非。顺道者昌,逆德者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芷晗还要发问,昭颖却已有所领悟,再次拉住了她:“我和你辩道,只要说服你就行了吧。不过就算不论输赢,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否心悦诚服了,仍然需要一个判定标准,或者裁判吧?”
谷静一微微颔首,似乎认可昭颖的质疑。她招手唤一直不声不响侍立在旁杨元初到身边,嘱咐了几句,杨元初便退出门去,不多时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约4尺长的木制黑漆,古香古色的画筒。
“这件宝物由旧时术士奉德绘制,后又遵循道法自然潜移默化有了灵性,可做评断,绝无偏颇。”谷静一接过画筒,从中抽出一副卷轴,但见卷轴抽出暗沉画筒的瞬间,如宝剑出鞘,宝石浴光,散发出浅浅清光,闪烁。谷静一一手执画筒,一手将画轴用力往空中挥去,画轴顺着抛出的方向猛地展开,随即如同有了生命,无须任何外力,自然漂浮起来,横在众人面前。
两个女孩子虽然已经见过不少奇妙场面,还是被眼前的法术惊到。再仔细看去,那画轴却出乎意料十分简单,暗黄的宣纸上,寥寥数笔黑色墨迹,仅仅勾勒出一崖,一谷相对相立,再无他物,没有想象中色彩惊艳气势恢弘的山水鸟兽画面。
不待两人询问,谷静一解释起来:“我们进入这画中辩道,道德为笔,语言为墨,画卷自可感应到话语者言灵精妙,道义有无,上善若水利万物者可让画孕育描绘出百花百草,百鸟百兽,卑鄙逆反浊污者只会让画面惨淡,生灵涂炭。”
来不及啧啧称奇,昭颖皱起眉头,心里盘算半天毫无底细。
“那么,你确定要与敝人进入画卷辩道?考虑清楚了吗?”谷静一正色看向低垂着头的昭颖,语气异常严肃。
昭颖知道谷静一的意思。那画卷,可以读懂人言人语,以人心人情为笔迹成画。如言语心情顺了道德自然,万物繁茂,众生美妙,自然是好事,但如果所言所思有一点不妥,甚至违逆天道,将会生成何种画面,出现怎样的场景,甚而吞噬掉画中之人?昭颖不敢再深入去想。
何况自己言辞笨拙,想到的未必能化成流畅词句,词句也未必能轻松脱口而出。反观谷静一,淡漠超然,存活于世间恐怕超过百年,有过何等阅历见识,昭颖实在没信心可以说服她。但让芷晗与谷静一辩道更不可行,芷晗虽然善于普通人际交流,沟通言辞,但过于单纯,执着于对错,无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理解对方的立场,不可能站在对方立场以对方认可的方式去说服的。昭颖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强迫自己拿出勇气和信心,面对未知的局面。
“要不我去吧?”芷晗的声音轻轻拂过耳边。
昭颖抬头,正对上芷晗那双弯月般灵动的眼睛,担忧的目光刺入昭颖心里的黑洞。那双眼睛,果然还是与笑颜更为搭配啊——昭颖心里暗暗苦笑,叹了口气,冲谷静一坚定的说:“我准备好了,我们进去吧。”
谷静一不再多劝,让昭颖把手放在画卷一边山崖的位置:“闭上眼睛,心平气和,只需想着‘我即在此山中’便可。”
昭颖手与画面接触的瞬间,幽幽青光浮出,像是一片平静水面,被她的手搅起青色水花涟漪。
“我即在此山中。”昭颖闭上眼正默想着,忽而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脸庞,带起衣角翻飞,稍稍有些清冷。昭颖忙睁开眼,只见自己已不在房间内,身处一座光秃秃的山崖之上。回头处,白茫茫一片,空旷无一物,前瞻处,便是一道同样寂寥的山谷。身在其中,只觉虚无缥缈。
片刻间,山谷中有青光涌出,随即谷静一出现在了青光闪烁处。
谷静一整理好被旷野风息吹乱的长袍,不紧不慢就地端坐在了山谷下空白的土地上,朝向昭颖,伸出一只手,做出“请放松坐下”的动作。
昭颖在这看不到边际,看不到色彩,空虚渺茫的空间感觉浑身不自在,勉强坐了,也不开口说话。毕竟她对所谓的辩道一无所知,不敢随意先动,打算见招拆招。
画卷外,芷晗已经看到原本只有山与谷的画面中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一面觉得不可思议,新奇而有趣,一面不见任何动静,听不到任何声响,不免担心,向旁边的杨元初问道:“怎么没动静啊,他们在里面没事吧?”
杨元初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芷晗安静,无需多心。
就在静谧时,一个悠远如相隔重山,空灵如回音飘荡,却洪亮清晰的声音,从画卷中传出,画卷外的两人也听得真真切切,就好像来自失落之地的古老音律,庄重而辽远。
锦簇凋敝各种情,阴晴圆缺百味韵
云卷雨舒自风摇,花散叶落有土存
月华焉能代光蕴,羲和浴日分昼昏
芬芳终须换木实,蓐收司秋定节分
过客何故易宾主,天道因缘归混沌
是若褚小妄怀大,怎知绠短难汲深
惶入迷途自烦扰,哪见来去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