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数户早点铺子刚刚开门时分,东方才出现一线乳白,便听得抬金之人的脚步沉重地踏破了平静。
江时汐开门的时候酒还没醒,一队婢仆皆锦衣而来。巷子有看热闹的探出头,见托盘上皆是白银,不由惊呼。江时汐也未想到,太守所说的百金,是白金而非赤金。她遂讶然:“这么多?我不过就是杀了个把土匪……”
只听为首的婢女恭敬而清脆道:“您救的是宋家娘子,太守最疼爱的外孙女。宋家娘子的命,岂止这百金?”那婢女一指身后的几个青衣侍女,道,“还有四位侍女,一箱锦绣,皆是答谢恩人。”
江时汐瞠目结舌,便见青衣侍女抬着锦绣进了屋子。
婢女一礼拜别:“望恩人身体康健,太平如意。”
徐府的人离开之时,巷子里吃早点的人已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起来。江时汐手足无措,想不通昨天赶自己走的徐府这么大方。她走回屋子,打算喝口水冷静冷静,还不等她招呼,青衣侍女就已端上清水。
“怎么,被人伺候还不习惯?”华颜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趴在床上已经招呼一个侍女给自己按按肩膀。
“你怎么这就开始使唤起人了?”江时汐惊呆。
华颜皱眉,似乎被按得有点疼:“别人送来了你就用呗。这四个的名字我还不知道,时汐,你看着给取几个。徐府的侍女,必然都是长得好看还干活伶俐的……对了,你不是说会有人来买画吗?没见着啊。”
……
还没到中午,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徐太守家的宋氏娘子,深得珍重。这样的消息于小人对小人的口耳之中,彼此传递了开来。
而江时汐等待着的买画人,一直到三天后才敲门。
敲门之人衣褐而贊银。江时汐思考了很久这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来者便报上家门:“小奴乃徐太守家,请江娘子过府作画。”
江时汐满眼警惕:“你家刚刚送我四个婢女,还挺好使的……现在这要干嘛?”
朝阳初起,巷子门口又是同一批人在饮茶食面。人间烟火里,那男奴只是低首:“一幅一两黄金,娘子愿否?”
这一两黄金从男奴口中说出,江时汐不知为何,竟又些许快意。她想,这可是她此生最高价码了。
因此她毫不犹豫:“去。等我给师父告个别。”
华颜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那四个送来的侍女,一个按摩,一个倒茶,一个烹鱼,一个酿酒,安排得满满当当。她便再无所求,躺着安然度日即可。
江时汐对她告别时压根没有摆礼,也就在书桌上铺纸,写下几行字,折好递给婢女说:“这是我前几日在外地得的下酒菜菜谱。你若有心,隔三天做一碟给我师父。我去徐府了,给消息就是我安稳,没消息的话……反正就看我师父安不安生。”
华颜一直没睁眼,就听着徒弟讲着这些离别的话。末了还翻身,示意婢女多揉揉背面。
江时汐无奈,背起画囊,拿起长刀,随男奴去了。
徐府弯弯绕绕,此番进的是后院。那木门推开,她进去,又听见吱呀一声锁上——江时汐纵然听习惯了,也总觉得自己被绑到了某个山匪肆虐的窝点,被捆住手脚,待价而沽。
可这门内天地,又的确是世间女子所向往。锦衣玉食,笙箫不歇;来往皆是绮年玉貌,诗辞皆出讴者骚人。江时汐倒不在意前几天被赶出去的事,就她的经验看,晚宴半边的女眷若有心动者,的确该偷偷请她进府作画了。而她日后作画时分,不是扮作侍女,就是扮作门客——这方面她很熟悉,这样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
江时汐笃定有人想让她画一幅自己,心里希望这个人是宋绯。不过是不是她也无所谓,给钱就行。那点对于宋绯的期望,仿佛就如此被埋在金银之下,压得死死。
她被侍女领着,穿梭于雕梁画栋。游廊的外面是花园飞鸟,正有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地上惊过。地上还有残余的鸟食,喂鸟的人,也是布衣银钗。
江时汐定住脚步,看向了那个喂鸟女子。
女子起身转头,也望向了她。
侍女悄悄对江时汐道:“这是近日前来为夫人们讲故事的……姓陈,名九歌。夫人们颇为喜爱,衣饰赐之,与江娘子相似,又不相似。”
江时汐明白了,对她招招手。
陈九歌于是也对她挥手,随即蹲下,继续喂鸟。
江时汐凝视着她的背影,不自觉皱眉。她不知为何,忽然下放下行李,就地作画,而陈九歌并不入画——她只想画陈九歌喂食的小麻雀。可这感觉又太怪异,江时汐说不出所以然。
侍女再次提醒江时汐:“江娘子,走了。”
江时汐如梦初醒,旋即离开。
陈九歌在她背后,回望了一下。那也只是一瞬间罢了,没有多少雨点于此间坠落,也并不会有春风特意路过。如此而已。
江时汐走到一幢富丽堂皇的阁楼之前,隐约听见了楼内有丝竹之声。她止步问:“哪位夫人邀我作画?”
侍女悄悄附耳:“若夫人满意,自会提及。”
江时汐明白了,大约这位夫人并不想别人知道她作画一事。她点头回道:“在下明白了。”
她初进入阁楼时,一阵焚香气味扑来,江时汐为此稍稍晕眩。等她睁开眼,定睛望向大堂时,排舞等女子们也停住了脚步。坐部伎与立部伎停弦落笛,皆是看向她。江时汐却仔仔细细扫视一圈,目光终于定在角落处一位饮酒的紫衣女子身上。
紫衣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容色倾城,形色冷淡。那人没有看她,招招手慵懒道:“尔等继续。”
江时汐便随着重新响起的丝竹管弦,径直穿越香风舞袖,来到了紫衣女子面前,抱拳道:“多谢夫人赏识。”
紫衣女子终于抬起头,露出礼貌的微笑:“你就是江时汐?听说你很会画女人。”
江时汐谦虚:“皆是谬赞。”
她似乎打量了江时汐一瞬间,又似乎一直盯着江时汐身后的舞女。不知道,那女子的眼神,总是很飘忽。
女子一手撑着头侧躺,一边盯着自己左手的手指甲:“这个府里,主人赐我的名字是兰幽。你觉得好听,也这么叫就好。”
江时汐忍不住瞟了瞟兰幽的手指甲,修长如玉。她见过和田的白玉雕成的花瓶,剔透莹亮,却比不过兰幽的指甲分毫。她记起来侍女的话,心想这兰幽夫人大概一眼就认定她了,所以才透露名姓。
兰幽继续说:“价格你也知道了。我啊,想让你画一画这楼中姬妾。随你想画哪几个、怎么画,一共十张,我付你十两黄金。日子么……两个月够不够?”
这算是很简单的活。江时汐觉得时间有些紧,但钱给的不错,便一口应下:“在下必不辱命。”
兰幽为江时汐的爽快笑了一笑。她嘴角稍稍一弯,眼角往下一沉,那星子落月,也随着她的容色变幻一齐降下。江时汐屏住呼吸,她想,世间美人她见得多,可兰幽又是一个独一无二。
江时汐忽然开始忐忑,她害怕自己的技艺不足以画出兰幽的一半美丽。她手心沁出了汗,表面上只当是楼内当焚香摆了太多。那天她回去,久久不曾入眠,想着十张画,兰幽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是鸡鸣。
后来几天,江时汐便一直在此欣赏歌舞。徐府自然不会亏待她,皆是好酒好肉。她后来才得知,徐太守之妻早亡,府里算是这位兰幽在管事。兰幽从前是出名的伶人,十三岁便进了府,恩宠无双。江时汐算了算,徐太守怎么都有五十四了,兰幽才十八。怪不得兰幽的眼神总是很飘忽,大约是心有不甘。
她想。
所以那歌舞之人,也是一样——便入江湖术士所提的木偶,动作整齐划一,温婉柔顺,对着人摆出千篇一律的笑。就连她们眼角胭脂,眉心花钿,都是一模一样的。江时汐甚至挑不出,哪里会有十个截然不同的姬妾给她画。她找来找去,挑到眼花。
她终于去找了陈九歌。
春日的绵绵细雨如此落了下来。陈九歌喂的鸟早就不知去向,所以她开始喂猫。江时汐找到她时,她正蹲在游廊的中间,拿着小鱼干,面前三只猫从她手里啃食。
陈九歌听到了脚步声,没有做声。
是江时汐江时先开口:“我是兰幽夫人新请的画师。我……想知道,这徐府姬妾,喜欢听什么故事。”
陈九歌没回答。她从怀里拿出一整包鱼干,其实也没剩下多少——然后起身,递给了江时汐。江时汐望着鱼干,看着几只猫,询问:“你是让我先陪你喂猫?”
陈九歌道:“是的。你愿意吗?”
江时汐并不排斥,与她一齐蹲下来,把鱼干放在手上,看着警惕的猫一步步走向自己,试探性嗅着自己手心的食物,再小心翼翼食用。
江时汐说:“其实不是看我愿不愿意,得看猫愿不愿意。”
陈九歌就在她身侧:“猫总是愿意的。这里有吃的,离了这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江时汐觉得她若有所指,侧过头,看到了陈九歌朦胧的侧影。她纤瘦而清秀,算来是普通不过的脸颊与身躯。在这衣冠锦绣的府邸,陈九歌的一身布衣甚至不如婢女。然而这里没有人敢看低她,因为她的眉梢眼底,总有种诗情画意。那是读过诗书的人特有的气性,不识字的人,总会对这样的气质有种敬畏。或者说,是对自己不幸不曾了解的知识,有一种艳羡与尊重。
陈九歌看着猫一点一点舔完自己手心的残渣,没抬头,像是对着空气在言语:“我等会儿会去给兰幽夫人讲故事。你真的感兴趣,自己来听吧。”
江时汐点点头。蹲久了起身会觉得腿脚发麻,她差点站不住,扶着游廊的柱子坐下了。就只这动作的一瞬间,陈九歌便起身离去。江时汐揉着自己的腿,看着消失在九曲回廊中的陈九歌,听着簌簌的细雨,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陈九歌就像是一个梦里才会出现的人。她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稍稍一点雨疏风骤,便会打散她的神形。江时汐想,这样的女子该怎么画?勾线也不可,上色也不可。只能是偶然的一点墨汁沾在纸上,又有偶然的一点水渍洇染开来,于是天地之笔,化开一点人形,在纸上心间,悄然走开。
她于是去听了陈九歌讲的故事。
陈九歌没有展开书卷。她只是坐在了兰幽的身侧,靠在隐囊上,端着婢女递来的茶,望向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她的声音也如珠玉,酝酿开来——
“雨姬与云娘告别,说自己要返回天界。云娘不解,说这人间尚不足一年,如何她便要返回?
“雨姬说,她爱上了一个男子,要回去受罚。云娘当时便肝肠寸断,怔怔望着她离去。
“然而这个男子并不存在。雨姬无非是想让她死心,如是所言。”
歌姬舞者也坐在屋内,皆听着陈九歌慢慢陈述这个故事的结尾。
江时汐没听过故事的开端与中间,只听得雨姬是个美人,云娘是个美人,大概都是神仙——不止违反天规相爱,偏偏还都是女人。结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雨姬别后,转世投胎,云娘寻了她百年,寻到了一个拜神的老妪。老妪拜的正是云仙,望云雨多来,日照少见。
江时汐以为,屋内夫人总有个把刚正的站出来说,狐媚之言,祸国殃民。然而她所见者,皆暗中涕下,窃窃私语。
她这才明白兰幽的厉害。
兰幽没流泪,只听着故事,继续饮酒。江时汐这才懂得了什么,拿起兰幽跟前的酒,道:“夫人,在下失礼了。”
锦帐曼垂,层层叠叠。藕色与朱红的间隙里,江时汐只见到了兰幽单薄的笑意。陈九歌也笑,如在雾中。江时汐不自觉弯曲了手指,是一个提笔的姿势,旋即放松下来。
她见兰幽举杯碰了碰陈九歌的杯盏道:“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陈九歌没说话,一饮而尽。
那窗外的落雨,渐渐声小。陈九歌开始谈自己从前的一些想法,关于这个故事的,关于自己的,关于自己为何会写出这样故事的。兰幽没有任何的反驳,撑着脑袋听,唤侍女不断添酒,然后敬知己。
陈九歌一杯又一杯,毫无推辞。只是喝,只是讲,好像不会醉倒。
所以最终倒下的是兰幽。美人醉极,卧于踏上。兰幽醉倒时似乎探手想触摸什么,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陈九歌在烛火熄灭时,对江时汐一拜,欲言又止,就此离开。背影仍旧粗鄙而疏离,不见半点文人姿色。
江时汐忽然手痒,又怕自己画不好陈九歌。她回到房子,思索许久,陈九歌是什么样的。
江时汐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从前所画的一切女子相爱,由此看来皆是臆想,不比亲眼所见的,兰幽对陈九歌的那点欣慰与爱慕。
所以兰幽喊她画十幅美人,只是希望她画十张不一样的自己——并非如此死气沉沉的十八岁,被困于徐府之中;而是像一般的女子一样,十八岁,遇到了柳下花间的知己,心意一动,落星为证。
只是偏偏,陈九歌就算喜欢女人,爱的也不是她。
江时汐开始画兰花。
并非生于空谷,而是被折断,强行插入瓶中。瓶是三色秀丽,四周是锦绣天地。一切俗艳的颜色由此堆砌,压得兰花的唯一一点墨色,战战兢兢。
然后是小雨。杯酒在桌,枝叶委地。
然后是落红。随风舞者,将入水渠。
然后是鸽子。啄食鸟食,四方墙壁。
……
然后宋绯来找她了。
江时汐记得,连绵不断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在一个春雨初晴的日子,午后的暖阳懒懒洒在了花枝上,柳絮也飞来,不肯孤独。宋绯仍旧喜欢穿红衣,唇脂是薄薄涂上的朱红,发簪是石榴石与金。江时汐那时还在院里作画,画的是雾中之锦,宝箱珠钗,皆陷入泥淖。
宋绯远远而来,便打断了江时汐的思绪,直直闯入。在花叶春风里,少女提着裙裾踮脚走来,望见江时汐,打招呼说:“阿汐!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江时汐抬头,看见了宋绯一张鲜活的脸,与如许春色。
正有微风落蕊,重重芬芳。
她想到了那天的血色,宋绯的一刀,一袭红衣,与自己的画。想来想去,思绪如麻,满心满眼,只有这花丛绿叶里的少女。不算什么清纯、婉顺、贤良、淑德——宋绯只是站在那儿,笑一笑,明媚得阳光都柔和了几分。
江时汐想,宋绯大概不会被什么王孙公子喜爱了。
江时汐想,无所谓,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