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的这位女子,倒和旁人不同。
当然,这个所为的旁人,相比来说,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如果按照江时汐从前认定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只知道想男人和怎么斗美妾,那么这位钱娘子,定与她们不同。虽说不至于想到什么上阵杀敌,进朝为相,可想的还是挺厉害。
钱瑶期端坐在那边,有侍女摘来新鲜的花,随时簪在她的鬓上。她一动不动,眼珠子却不停地打量四处。连江时汐都觉得,这位年方十四的少女,坐在那儿等着绘画,是不是对她太严苛。毕竟换做自己的十四岁,也不一定坐得住。
钱瑶期早就知道这些日子要经历的。明明贞静淑娴会令她难受,偏偏她嘴上说:“我……我受得住,还请江娘子莫怪。”然后继续多得是小动作,喝水拍蚊子,打盹吃糕点。
江时汐并不需要这位美人一直定点地坐在那儿,但她知道,如果是那些王孙公子所爱的美人图,便一定要极尽笔力,让画中人在面前坐得端正规矩,自己再努力添上色彩。王孙公子不懂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只喜欢懂事的奴婢,戴上金簪,披上锦绣,被他们赐予正妻的名号,站在身后。
所以画师每次接这样的活,都会尽力让女子显得谦卑。她只想拿了钱走人,所画之人的委托人满意即可。如果运气来了,连赏画人都满意……好像很难遇到这样的事。
江时汐知道,华颜的画是让众多贵人满意的。所以,师父杀人放火,吃肉喝酒,总是那么无所忌惮。华颜告诉她:“你做个女画师,这辈子混成我这样,就不错了。”
江时汐没有那种逆徒的叛逆之心,她很认同,因为很早就出来卖画为生。画画这件事讲究的不是水平,是门路。江时汐初卖画,觉得自己的本事和穷酸秀才差不多,定了一幅画十文的价,差点饿死。好在师父华颜不会不会管她,才谆谆教导她,画师的画,在博取名声。
江时汐直到今天,还是半信半疑。
钱瑶期坐在刺绣鸾凤的坐榻上,剥着葡萄。她真的很好动,也聪明,发现江时汐后来画画,不必看她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摆正过身姿。李夫人派来的侍女本事行监督之责,居然被这小小的人所收买。钱瑶期亲自喂给侍女葡萄,笑得像桃花一般灿烂。
年轻真好。江时汐望向少女,心想。
钱瑶期起初还吃着那紫色如水晶一般的东西,对认真的画师摆摆手,嘻嘻笑着:“江娘子,你倒真的不必这样认真……你知道钱府喊你来,画什么,送给谁的吧?”
江时汐没接过话,勾线条。
后来,钱瑶期熟识了,躺在榻上百无聊赖:“江娘子,画我这么多天,怎么还没好啊……”
江时汐总算接过一句:“你坐没坐相,我怎么画。”
钱瑶期鼓着嘴,慢条斯理地端坐起来,泄气道:“那还要几天?”
这段时间陈九歌很闲,不过也不算无事。她替着钱娘子谋划一个合适的故事,附会于神仙,好传到京城那些喜欢天地的皇孙手上。听说江时汐和幼小的钱瑶期吵起来,倒更觉好笑。
夏天不长,主要看蝉鸣能到多久才歇息。佛沙成的夏日,比周遭所在还要短。江时汐知道这单是重要的案子,绑着钱瑶期画了三幅画才罢休。一幅少女扑蝶,一幅才女落墨,一幅贵女拜佛。总之,无论哪一幅,都令钱家夫人抚掌。
钱家夫人道:“我女并非倾城色,得娘子一画,必令高人青眼垂之。李氏有功,我亦会赏。”
威严的大夫人给予了丰厚的报酬,江时汐才松开一口气,知道自己这轮没问题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陈九歌写下的一篇笔记雏形,怎么传到贵人的耳朵里。
钱家希望钱瑶期可以嫁给如今的楚王。钱家出过一位贵妃,可惜男子无用,贵妃纵然受宠,只能为兄弟们讨些虚职,做不成事。但钱家代代男女貌美,佛沙城这位贵妃兄长,更是老来得女,有了钱瑶期这么个珠玉般的人。纵然现在看得出,瑶期身形未成,但假以时日,她又怎么会比不过宫里那位倾城的姑姑?
贵妃年少入宫时,皇帝已老,所以并无膝下子嗣。楚王之母与贵妃交好,钱家自然想押宝在这一边。陈九歌理得清这些头绪,江时汐作画的时候,便大量收集研究楚王的兴趣。京中过来了一张又一张的信笺,然后一箱一箱的书籍搬入陈九歌的房里——那都是楚王平日喜欢令幕僚熟读的书。
钱夫人曾疑惑不解:“瑶期只是个女子,我钱家也只希望她可进府为夫人。陈娘子,你如何要读这些男子之书,来著我女儿的佳名?”
陈九歌放下书,露出了矜持而雅致的笑:“禀夫人。世间男子,心中所求,总不便明说。虽说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这世间君子总以此事为低,不肯对外阔谈欲求之淑女。于是此道渐乱,他们心中迷茫,便诉诸于他道。譬如爱美色之子,便爱艳丽辞藻;爱贤淑之子,便读经史子集;爱刁蛮之子,偏戏谑于世;爱才情之子,多愁无知己。在下如今读楚王之书,悟楚王之道,便知他心中所想。那么,我为瑶期所写的东西,自然能得之垂青。”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云里雾里。钱夫人并没有读过书,不晓得这些。然而钱家主人钱育听得此语,竟郑重命婢女赐她一副金钗,只道恨陈九歌为女子,不可招为幕僚。
江时汐忙完了画,躺在陈九歌旁边感慨:“老陈你真的会忽悠,真的。你这话我听着也觉得没问题,可我多读点书,我随时就能找到反例骂你胡说。你是算准了钱育也没怎么读书,虽然好学,可是终究底子薄?”
陈九歌还捧着一卷书苦读,颇有穷举子考功名的架势:“你找的出反例,我也找的出。可是江时汐,你知道你画有瓶颈,瓶颈在哪儿么?就是缺我这么一双慧眼,不晓得人间。”
“就你知道人间。你知道,你干个大事给我看看?”江时汐倒很不屑。
树上的蝉都快没了力气,好在夏天总算快熬过去。天气有时炎热,又仿佛随时要落雨。所以沉闷的空气,憋得江时汐心烦气躁。按理说,忙完了的她会更喜欢喝酒,可如今在贵人宅中,白日纵酒容易被赶出去。这漫长的日色多么难以消磨,画师只好跑来烦扰另一位朋友。
朋友比她忙,对着楚王的兴趣爱好和所读诗书,整日研读不停。也不知陈九歌哪儿来的力气,读的书一卷一卷,那样厚。江时汐读不进去,便天天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有时候兴趣来了,也瞟两眼那些文字。
陈九歌原本没计较江时汐的妄言,听到这一句,终于放下书,转过身,拂了拂身上不存在的落灰,端坐在江时汐面前。那表情凝肃端庄,竟吓得江时汐也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陈九歌说:“时汐,我若是男子,会屈居于夫人房中,讲些风月?”
江时汐不知道她对这样的言语如此敏感,手足无措。她低下头,想要不要说些笑话让陈九歌开心一下。好像也不行,自己这话是不是真的惹恼了她……?不对,她平日对于这种机锋,该是和她针锋相对予以还击的啊……
陈九歌知道面前的人还不明白,只好叹了口气,喝了口茶。她左右顾盼,并无婢女在侧,屋外风声聒噪,婢女也听不见。于是,陈九歌才谨慎地,俯身靠近打算认错的画师,轻声道:“知道为什么钱育在贵妃发迹后,读过诗书,却还是无法让钱家振兴么?你看,徐太守想招揽你,无论你是男是女。而钱育想招揽我,却说,可惜我不是男子。”
江时汐没话说,只能点头。她脑子里想的,还是陈九歌真生气了,讲道理的样子好可怕。
陈九歌循循善诱:“我不是毫无志趣。你以为我是个讲故事的家伙,骗得夫人们的眼泪和多少银钱。但我并不想这样。我读楚王之书,如今知他性情偏好。江时汐,你觉得我要是个男子……我要是,我会成为什么?”
江时汐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她从前只知道陈九歌像个酸腐文人,戏谑,好酒,酒量差,爱喝醉了念诗。但是她不知道,陈九歌确有不甘。
不是对于兰幽受伤之时,那份隐忍和心疼。而是纯粹的,对于权力的不甘。
江时汐终于读懂了一次,陈九歌的眼神。包括从前这位文人,在徐太守府上的行为举止,讽刺揶揄。再包括陈九歌对自己曾经冷淡又含酸的态度——她原来嫉妒过自己,曾被徐太守招揽。
“你要是男子……”江时汐的喉咙咽了咽,踌躇道,“该会替天下苍生说话。”
陈九歌冷笑:“你的想象力还是差了点。时汐,我若是男子,我要让天下苍生替我说话。”
明明夏日还没过去,江时汐的背上忽然有一阵凉意。她想,秋初的第一丝风,到了。
来自于人心的,第一缕风,就这样吹响了江时汐的心底。她愣在原地,仔细想着陈九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番话带给她的不是心惊,而是震撼。陈九歌的眼神,明明波澜不惊,却让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灵感。
像那一天的夕阳西下,红衣的少女,拔出金簪刺死匪贼。
江时汐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找过陈九歌。虽说所谓的以后,才短短十天。
她闭门不见客,不管钱瑶期是不是对她的刀感兴趣,找她玩,非要让江时汐教她练武。十四岁的小姑娘蹲在江时汐门口佯哭,江时汐竟毫无触动,只是呆呆地在房里,扔掉一张又一张画稿。
不对,不像,不是。
每一张都是一样的青衣女子,或读书,或挥毫。可是没有一张,画得出陈九歌半分神韵。
江时汐的长发披散下来,披着一身薄纱,坐在屋内茫然无措。她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找出那日的灵感。没办法,找不出。
旁边是婢女送来的饭菜,基本她每天动不了几筷子。婢女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拿出饭盒,思考该为这位贵客做些什么东西。钱宅一家都很满意江时汐的画作,将她奉为座上之客。年轻的婢女担心自己侍奉不周受罚,竟和年少的钱瑶期一起坐在门口哭。
哭也没用。
江时汐除了找婢女要纸要墨,从无另言。
哪里不像?陈九歌的脸颊,眼睛,鼻子,嘴巴,明明都画得一模一样。那是哪里不像?
江时汐想过自己画宋绯的样子。也是疯狂一样地偷偷画了好多张,都不满意。在那夜不辞而别的美酒当中,她才画出了一副粗糙简陋的巫山神女图。可她想过,那也不是原本想画的宋绯。巫山神女,是神,也不懂人间。所以是她心里的宋绯,不知道疾苦,不知道冷暖,眼里只有山山水水,飞鸟浮云。
是第十天的时候,陈九歌主动来敲的门。
江时汐睡在纸堆里。她的身侧,都是被揉成团,或者撕成碎片的草稿。久不落下的雨,终于簌簌而下。这可能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清凉而泠泠。进屋的文人,并不像从前的一袭青衣、木簪无妆。反而,陈九歌用了精致的锦缎,上有绣娘日日夜夜才绣出的花鸟;发上是碧玉之簪,雕刻的是神话中的鸾。
江时汐睁眼的时候,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
陈九歌却摸着她的脸颊,双目深沉:“才十天,你就憔悴成这样。”
半明半灭的花靨,在文人的脸上格外显眼。
婢女赶来的时候,为沉默的二人点上了烛火。陈九歌的妆容很是齐全,从眼角到脸颊的绯红胭脂,嘴角旁为了让笑容更醒目的金色花靨,身上单薄又不失华贵的布帛与刺绣,以及发间让江时汐这样的江湖人,都一眼看得出的名贵碧玉。
江时汐还在自己的宿醉半醒不醒中茫然:“老陈……你这……这是飞升了?”
这是江时汐对陈九歌说的第一句话。
陈九歌立即起身,站直,指着江时汐的脑袋对侍女说:“给老子泼醒这个酒鬼。”
婢女本来担惊受怕,想了想如今这宅中二客,是陈九歌地位高些。于是那盆水,径直向江时汐浇下。
江时汐一个激灵,总算清醒了点。可惜屋外的秋雨不听,她差点以为这水原本是落下的雨,自己误入了什么桃源。
陈九歌先让婢女离开,然后拉起裙子坐在了江时汐的对面。她拆掉发上的碧玉簪,扔在案上;脱下了挽起的披帛,丢弃一旁;就连颊上金色的花靨,都撕了下来,随手放在榻上。
陈九歌还嫌不够,端起一杯冷茶,洒在手中,抹开脸上的胭脂。如此几次,她才洗净脸上的妆容,让江时汐看个清楚。
江时汐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
她还没醒。
陈九歌对江时汐的第一句话是:“时汐,跟我走。”
江时汐还没明白,反而拍着陈九歌的肩膀,觉得头太沉,笑吟吟地把头埋进搭在陈九歌肩上的那支胳膊里。
江时汐心想,我这胳膊有点香。所以再也不愿意出来,就用这个姿势,聊了下去。
“老陈你知不知道,就你那番话,我画……画了你这个崽子好久。老子画不出来啊,老子好废物,怎么办……你看,我读书还不多,老子这个自称,都是跟你学的……妈的,怎么办。老陈,我好废物……”江时汐一抽一抽地,对陈九歌说。那动作搞得像抽泣,又像在笑,陈九歌不明白。她有更重要的事去说。
陈九歌双手抬起江时汐的头,逼着她望向自己。江时汐喝醉了,看着自己的目光看似清明,却毫无动荡。
陈九歌原本想直接把她打醒,算计了一下江时汐拿刀的厉害,才咬住牙,狠狠对江时汐说:“你现在给我听清楚了。”
江时汐迷迷糊糊地带笑点头。
陈九歌组织了一下语言,想怎么描述会好一点。她看向江时汐的废稿墨迹,都是水墨云烟,虚无缥缈。
于是。
眼瞳深邃的华服文人,一只手抬着落魄画师的下巴,一只手拿起笔,意欲在画师脸上作画一样地,慢慢说:“江时汐,你再喝酒,你心里念叨的宋绯,就要和我一起被送进楚王府了。”
如陈九歌所见的,江时汐的眼瞳瞬间收缩。会刀的画师下意识摆脱了陈九歌的手,赶紧抓住了身侧不远的刀。
江时汐满眼都是卸妆的丽人。心底想的是,宋绯要嫁人了。
她捏紧刀柄,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自己无数次画失败的画作。窗外阴云渐渐,偏在此时,一线白光铺天盖地,随即是短暂的寂静,与跟随而来的雷鸣。
白光照耀下的陈九歌,眼瞳还是深邃的。江时汐从来都知道,自己读书少,看不透她。能一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彼此嘴上不饶人,也很好。
而今日的陈九歌,逼着江时汐读懂自己。
江时汐的酒没醒,对陈九歌的第一句话是:“你说,我现在不画画了,去练刀,多少年能帮你杀了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