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的时候,江时汐没什么头痛的感觉,和往常不一样。她将此归功于钱宅的饭菜好,解酒也好。直到她看到另外一边,和衣而睡的陈九歌。
颓废的画师总算开始想自己昨夜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陈九歌说,她和宋绯要被一起送到楚王府?不对,那自己之后说的是恭喜恭喜,还是……?
江时汐陡然一惊,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可怕更多。
她战战兢兢看向陈九歌,推测及回忆出自己昨夜恐怕吓跑了婢女,抱着陈九歌死活不放手。陈九歌挺努力推开她,讲半天前因后果她也没听进去,两个人总算闹够了睡着。
江时汐看到陈九歌的眉头还皱在一起,就心存愧疚。她小心翼翼地披衣出门,向惊恐的侍女道了歉,要她们服侍陈九歌。侍女也惊恐莫名,遥想起昨夜的场景,低头道:“江、江娘子放心,奴当尽心尽力,侍奉好陈娘子。”
秋雨只下了一晚上。到了清晨,太阳还是该照例爬出来,敷衍般地泽被大地。而绿叶黄叶,幽花野草,同样是敷衍般地盛放一下,又迅速凋落。所以江时汐踩着落叶,前往钱瑶期的院子时,连钱瑶期都没想到。
年轻的女孩大概哭过了很多次,所以亲自拉开门的时候,江时汐看见了那双兔子一样的眼睛。
钱瑶期很冷静,很克制地,用不同于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口吻道:“江娘子有何贵干?”
江时汐先退后了一步。青阳也随着她的脚步,往外挪了些许,好照在赔礼道歉的画师身上,让她显得更有诚意。江时汐伸出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在下……在下前些日子,失礼了。如今前来,是想向娘子讨教……讨教些……私事。”
钱瑶期瘪了瘪嘴,很是委屈。少女原本想怒斥这人,眼泪却先不自觉掉下来。江时汐一惊,不由得伸出手替她擦拭:“等等……瑶期你……你不服就打我,你要学刀我也教你,你这……我不就闭关了十天,你们……?”
钱瑶期擦着眼泪,道:“十天?京城来此,只需三日。快马加鞭,只需一日半。江画师,你这闭关闭得可真好。”
江时汐的袖子瞬间沾满了少女的泪水。钱瑶期没低头,就直勾勾地望住这位画师。
江时汐被她看得心虚,转过头看向草木。经历一夜的秋雨,连杂草都多出了求生的韵致。她想,草木还是好,比人好。
钱瑶期最终拿出了一位大家闺秀的风范,让江时汐进去吃了点粥,才屏退众人,对她讲起短短十天的事。
钱瑶期说:“我早知道家里是想让我进楚王府的。作妾,民间喊我叫夫人,好听些。原因是家里押宝,觉得楚王必能赢回这局。最近京里的消息,也差不多了。我早知道,也不后悔。那都是命,我跟你讲过的。”
江时汐捧着碗,夹了点腌菜,听少女冷静地平铺直叙:“我从小没什么朋友。我父母说,我是钱家的女儿。钱家出过一个贵妃,我就能当第二个,甚至……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在一方小院里,玩自己的,练自己的,没什么朋友。我喜欢看兵书,我母亲不许,我父亲却愿意。皆是因为他说,我那位钱贵妃姑姑,小时候也爱看兵书。所以我知道了,这位姑姑以前做过的事,我就可以做;而她没做过的出格之事,我不行。”
这起因太长,江时汐早就知道。但她没催促小小的人快些讲重点。看得出,无论是钱瑶期,还是盛装过的陈九歌,皆是经历了难忘的一夜。
钱瑶期没看她,看的是帘外绿叶。一夜雨水洗刷,任是什么都泛着一层青光。包括天,包括阴云,那相接于地的霾。秋意就这样笼罩过来,让瘦小的少女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薄纱。钱瑶期是冷笑的,但眼角又不自觉弯了下去——那是李夫人教给她的技巧,怎样在自己情绪会令夫君不满时,用别的动作来掩盖。这样的训练经过多时,早已成为少女的习惯。
她学会了贤良淑德,琴棋书画,学会了红袖添香,捏肩揉背。其实这些都是被贵族所唾弃的教养女儿的方法,因为一位公侯的正妻,不必学这些。钱家不一样,钱家一心想的,就是让钱瑶期入帝王帐中,做一位解语花。
“楚王要赢了,是京里的消息。在你那日闭关时,传来的。而不知道陈娘子得了什么灵感,也立即编了个神仙故事,说我幼时出生便有七彩祥云来罩,长大更遇神仙白虎,说我是天界司战的神仙下凡,受罚才作女子。我父母担心,不让我碰刀剑弓戟,我却于十二岁那年,全家遇险时持剑杀贼五人。是因为这件事不雅,才没传出去。”钱瑶期说。
江时汐愣住了。她知道这个故事本来的原型是谁,可她又疑惑,自己明明没将宋绯杀人的事告诉过任何人,陈九歌如何得知?
是兰幽?那么兰幽的手眼通天,竟已至此?若是如此,那兰幽何必多受徐太守凌虐,屈居人下?
这些东西江时汐想到了,却想不开。她满脑子乱麻,连嘴里的腌菜都没了滋味。她试图让自己保持镇定,回复钱瑶期说:“那么……之后呢?关于你与……九歌昨夜的事。”
“其实你可能不信。江娘子,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坐不住。可是,我真把你们当……当作朋友的。”钱瑶期坐在江时汐的对面,轻轻一笑。疲惫的少女大约一夜未眠,眼圈是黑色的。她强撑着精神,在对江时汐多说些知心话。
江时汐知道,这是一个从未出过深宅的少女,能对自己人所言的、最真挚的心意。
她点点头,望向钱瑶期,也郑重道:“在下知道。”
钱瑶期似乎是欣慰地笑了,继续讲着昨夜的故事:“那么你也该知道,我父亲恨陈娘子不是男子,所以无法招揽。是他的谋士读了哪本书,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我年幼,不谙世事,若令陈娘子作为……作为媵,为钱家之眼耳,便可。”
媵。
这该是多上古的词汇。江时汐读过这个字,知道些古老的故事。说是除了妾,王孙贵族也会拥有媵这样的陪嫁,充作后院之人。
她记起来陈九歌说过的:“我若是男子,我要让天下苍生替我说话。”
陈九歌如何愿意宥于一方?
江时汐浑浑噩噩的,想不清这些事,又心下分明地回忆起另外的一个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唐突询问:“那么……淳城太守,徐授的外孙女,怎么回事?”
钱瑶期虽然不清楚这些故事往来,却还是坦诚相告:“徐府厉害。虽说朝中皆知,徐授与楚王相契,但徐授无女,总不至于凭空多个什么出来去联姻。倘若徐授有个女儿,大概楚王妃的位置就是她的了。谁知,徐授此次居然愿意将自己的外孙女……那位宋娘子,嫁与楚王为夫人。”
江时汐不懂。
而钱瑶期絮絮道:“其实啊,你别看我也是要进楚王府的人,可楚王都三十五了。大我二十一岁呢,比我爹就小一点点。宋家娘子,也才十七,那么可惜。是说这次,大概小暑的时候,楚王得了幅巫山神女图。他对那幅画简直着迷,令人四处寻找画中女子。你说巧不巧?那女子恰好是……”
“宋绯。”
江时汐缓慢地,茫然地,接过了钱瑶期的话。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不该这样。她作画本意不是的。可是那会是什么呢?
江时汐撑起伞,离开钱瑶期小院时,答应了少女:“瑶期,你放心。我会和老陈……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而你,如果真的进了楚王府,千万不要与宋娘子作对。”
钱瑶期也哈哈大笑,怆然如江风四散:“江娘子,我以前乱想,是想做个兵部侍郎的。不管杀伐,管粮草的那种,让将士们吃饱饭。”
又一场雨及时地降下来,砸在了刚撑开的油纸伞上。婢女皆不敢言,不忍言,望着自家一夜间长大的娘子,对着离去的无名画师,深深一拜。
江时汐没回头,她知道,背后承载着一个家族的少女,已经尽力克制了。
等到江时汐四处散步许久,想清楚该怎么对陈九歌说话,她才敢步入客人的小院。陈九歌酒醒了,穿上平日的青衣,拿一条青色的束带扎起头发,还是坐在屋内看书。雨下得越发大了,击在青石板上,像军中鼓乐。激昂的鼓点正适合读史,陈九歌读的不一样,是一本《道德经》。
江时汐坐在了她旁边,没打扰。
陈九歌一直在读书,读到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一句,才合上书。
陈九歌闭上眼,听雨声涣然,才道:“你见过钱瑶期了。”
江时汐轻轻“嗯”了一声。她给陈九歌倒了一碗茶,说:“我想,你如果要走,钱家大概不会为难你。老陈,我们这样一直奔波,何时是个头?”
陈九歌叹了口气:“时汐。你别看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总那么狂妄。我遇到昨天的情形时才发现,如果我不是遇到这样好说话的人家,如果我不是仗着身边有你这个能打的朋友……我是没底气的。对,我知道,我遇到不想做的事应该拒绝,更或者是像别的文人一样以死明志,但我不想死,尤其是为了这些狗屁东西。什么男人要抢我,男人要用我,什么玩意。”
江时汐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了,想的和说的保持一致:“我还是在想我现在扔了画笔去练刀能不能……”
“你想点正常的,我们下一步去哪儿。”陈九歌打断她的话。
江时汐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武学奇才,用刀也只能杀些没练过的土匪贼人。至于昨夜说出口的狂言,便更是酒后虚妄了。原本画师想了很多个地点,可是想来想去,居然脑子里是自己那一幅——
“你在想你的巫山神女图。”陈九歌一眼识破,道。
这时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只是雨声骤然地减小。稀稀疏疏的落雨,像如绵密蚕丝的春雨一样,轻柔柔放下来,似温婉的侍女放下珠帘。这实在不是一个让江时汐转换念头的场景。
江时汐想了想,承认说:“是。”
她很果断,而陈九歌盯着她,喝口茶,慢悠悠等着画师接下来的话语。
“但老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了这件事,也只是知道。瑶期也说,她和宋绯进府的时候……不多了。今年冬天。我想,亲眼看看她嫁人。”江时汐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年剩下的时光。
陈九歌哽住,指着江时汐,意欲骂她没出息。
没等她开骂,江时汐先握住了那只手,恳切地对陈九歌说:“我不明白我那幅巫山神女图,哪来的这样本事。”
陈九歌素来知道,这位画师没别的东西,但是自负还缺德,会用刀,会杀人,声名败坏。
她也知道,这位画师爱画美人,不识美人,偏好美人。瓶颈之处连她一个外人都看的开,只是局中人不懂,还要慢慢琢磨。
陈九歌算了算自己,年底就该十九岁了,不大也不小。老乡的女子,孩子应该生了两个或者三个,正在骂自己的丈夫不干活,光偷懒。而自己,仍旧沉迷在另一个世界,编着光怪陆离的故事,有鬼神,有佛魔,有才子佳人,痴儿妄语。江时汐是比她小,来年春初才十八岁。这么天真,不怪她。
江时汐又轻轻地,温柔地,对陈九歌一字一句,讲着自己的迷茫与坚定:“你问过我喜不喜欢宋绯。说实话,我不懂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记挂着,在意着,连画画都想着那个人,那么就是。但是老陈,你看过我这十日的草稿,对你,我也一样。问题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作画的灵感?我分不清。老陈。我还对我师父也这样。”
是陈九歌先一拳过去,没忍住,砸向了画师的脑门。
江时汐纵是学过武,也没想到平日文质彬彬的文人有这样大的本事。她没捂住伤口到处叫痛,不至于。江时汐最多是顺势躺倒了,在软垫上继续百折不挠地发问:“老陈,你要能告诉我这些区别,随你怎么打我。”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留在宋绯嫁人那天,你看着你的人远走,然后找找灵感,再画个画?”陈九歌气急败坏,虽说她自己都不知道气从何来。
江时汐茫然地点点头。
那眼神真的太过茫然。如同迷途的旅人,穿越一望无际的雪原,或者万里无垠的沙漠。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美的,值得追逐的,但是沉迷于此,死路一条。所以她跌跌撞撞,想找寻新的路途。那太难,难到自己无所适从,分不清望向和现实。
那不是该讲道理的时候。
就像初秋的雨,如此落下,没问过草木的意见。该落就落,没人挡得住。陈九歌明白了,所以放开她。
江时汐忽然绽出一缕笑,望向陈九歌的眼睛,都是放松和感谢。陈九歌看了一眼,便起身去窗边,卷起帘子,不想看她。
文人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在漫天的细雨中,声音显得格外轻。
“你这次给钱家画画的钱,分我一半买酒。”
江时汐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