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陈九歌以为,江时汐会醉醺醺地发酒疯,扑在自己怀里闹着要她唱歌。但江时汐回来的时候,清醒得很,滴酒不沾,一丝不乱。若不是陈九歌知道这人的本性,必然以为今夜的江时汐,是京中贵胄之女,王孙之妻。
烛火微燃,宾客尽归。房中是打盹的侍女,和陈九歌还没吃完的凉菜,正适合下酒。陈九歌的衣衫凌乱,明明是大冬天,外边寒彻骨,她仗着自己房里的炭火随便烧,热得坦胸露腹。她不在乎江时汐怎么看,反正两个人喝醉酒的这半年,什么没看过。
江时汐坐下,竟然半点戏谑的神情也没有:“老陈,你教教我,什么是人间。”
陈九歌惊诧,脱口而出:“你疯了?”
连打盹的婢女都因此清醒起来。虽说都是钱家的婢女,可早已摸清这两个怪客的脾气。她们悄悄退出房间掩好门,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房内是暖如夏初的炭火气味。那足以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发红的脸颊是因为喝酒,而不是因为太热。所以这么好的炭火也会拿来给官员们宴请客人,让客人产生相似的错觉,觉得自己喝了酒,就能说出心中实情。
江时汐不见得这么觉得,却不妨碍她直抒胸臆:“老陈,我愿意以后跟着你厮混。你说我画里有瓶颈,我认。那你教会我,直到我突破它,好不好?”
这番话极为真诚,江时汐甚至正襟危坐。眼见画师双手抱拳,低头将行大礼,陈九歌一阵头痛,赶紧扶着这个麻烦鬼起来:“江时汐,我知道你疯,我可不知道你会病急乱投医——”
“嗯。我就是病急乱投医,只好投你。”江时汐笑着坦然。
这笑容说怪不怪,说真不真,让陈九歌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衫,觉得天寒地冻刺穿骨髓。她这才意识到,宋绯嫁人,江时汐不知和那家伙聊了什么,刺激竟这样大。让一个平时散漫无拘的画师,开始思考人间。
可人间是什么,她就说的清?
陈九歌怀疑起自己,扶着江时汐,也不能答应。
她也徐徐道:“江时汐,我真的不知道你想我教你什么。指他人不足易,教他人行路难。我能说出你画中不足,你也能;可你我皆凡人,如何明白心中丘壑,人间善恶?”
江时汐不介意,反倒笑得舒朗:“没关系。老陈,说来你不信,我放下了。”
“不信。”陈九歌笃定。
“那没关系。以后我和你混,你就好好教我,人间是个什么道理,好不好?”江时汐的神色像极了一个疲劳的旅人,经过森森幽林,重重荆棘,迫切寻找一个逆旅,粗草为席,遮风挡雨便可。
陈九歌没法拒绝。
她看着自己另外的一盘腐竹,酸酸辣辣,应该很适合下酒。本来是准备了给归来的画师,再闹上一晚上,请歌姬给她唱歌,让她借酒消愁的。
不必了。画师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
陈九歌说:“那好。既然钱家是你我难得没得罪的人家,那么就在佛沙城,你同我一起,看看人间。”
江时汐点头:“好。”
那天没下雪,京城却格外冷。楚王府的赌局们布满了京城,都在议论哪位娘子更好看。年轻的两位夫人,坐在空闺之中,一位读书,一位赏画,似乎都不太期待自己夫君的到来。而在京中人的传言里,二人都因久等夫君不来,潸然泪下,直至初晨。每一位赌鬼都输了个透彻,因为那天的楚王,是宿在楚王妃房中的。这令天下人赞叹:“楚王非好色者,必为贤君。”而天下女子也叹惋自身命薄:“贱妾缘何不得此郎君。”
在来年的春天,江时汐刚刚过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所有的喜事发生在了一起。
江时汐与陈九歌一起买下了佛沙城郊外的一座小别院,钱家慷慨地送来两位伶俐的婢女。有一位江时汐还很熟,曾经侍候过她们。
楚王被封为太子,大局将定。太子与太子妃情笃,因此鲜有姬妾得封尊位,除了去年新纳的钱氏,被封为太子孺子;而宋氏,竟然被封作太子良娣。钱家原本担忧钱瑶期不得宠,钱夫人郁郁寡欢;但得知瑶期如今便获此殊荣,就知她在王府中过得很好,大有可为。钱家因此宴请三日,江时汐与陈九歌也醉倒了三日。
还有一个消息,是从淳城传来的。
兰幽怀孕了。
提笔写诗的陈九歌,起初并没有在意传信的仆人。她以为,从淳城来的信,也只是兰幽的嘘寒问暖。那些辞藻不算华丽,却也温柔,和她为人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直到她打开信笺。
那是上好的洒金笺,上面有檀香幽然。兰幽的笔迹还是娟小秀气,习得不知是哪家字迹。信上写:“妾望君多餐少虑。虽已温和,频添衣。”
陈九歌看了那信很久,送信的仆人还等在阶下。明明到了午时,江时汐才刚睡醒。松散的人一边走道陈九歌跟前,一边打着哈欠,问她:“老陈又在看信?哪家娘子给你的情书?”陈九歌不回答。
江时汐这才慢慢醒过来,揉着眼睛,发现陈九歌神色端肃得不对。她想想,意欲招手令仆人下去,谁知仆人还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江时汐道:“这位是江娘子,小的认得。华道长也令在下送来一封信,言说务必交至娘子手中。”
江时汐接过那信,满脸狐疑。她想,师父怎么就和兰幽搞到一起了?
陈九歌此时也回转来,与江时汐对望。陈九歌的眼神是空灵涣散的,似乎在等着江时汐那边的消息,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江时汐撕开信,上面也只是师父的寥寥数语,无非还有几句歪诗,并一幅草草图画。
诗上写:花发自有春风渡,未必行人多为愁。纵使日薄重落雪,夜中何不化香幽?
而那画上,画的是石榴花开,桃花亦在;花各错杂,交织不败。
江时汐原本不懂,是陈九歌开口说:“兰幽怀孕了。”
画师此时才明白这信的意思,匆匆打赏了写信仆从,说回信今晚便好。接着,她与陈九歌密议:“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会有那种神情。你且告诉我,徐授那个老畜生,是不是早就……”
陈九歌脸色惨白,点了点头,说:“并且此事,只有兰幽知道。是她久久怀不上孩子,找人看过她与徐太守的。”
江时汐颓坐在地,喃喃自语:“完了。”
陈九歌没见过江时汐这样恐惧的神色,居然是好奇心占了多数。她问江时汐:“你说完了?什么完了?”
江时汐慢慢地,转过头,拍了拍陈九歌的肩膀道:“你那位兰夫人啊……你喜欢的兰夫人,可能是想把徐家基业弄到手。”
陈九歌断然:“不可能。兰幽那个本事……”
江时汐冷笑,眼角一挑,素日里浪荡的人露出了嘲讽神色:“兰幽不行,我师父行。我虽然不知道,兰幽是什么办法找到我师父的……可你知道为什么我师父画的画那样好,却总有人来杀她?她坏了太多家族的好事,又结了太多贵人。她一生就是这样,本来是个女冠,是个画师,偏偏掺和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不得已又成了江湖有名的刀客。”
陈九歌听闻,立即伸出食指,遮住了江时汐的双唇,示意她不要多言。
她环顾四周,的确听不到他人偷听的声响,这才放开江时汐几欲说话的嘴巴,轻言:“如今我明白了,世殊事异。你师父厉害。所以江时汐,我们今天回信……怎么回?”
江时汐知道,她是怕信件被偷看。想起自己师父乱涂乱画的东西,加上不明所以的歪诗,她便有了主意。
江时汐铺开画纸,说:“给老子研墨。”
陈九歌气急:“凭什么?”
江时汐挽着袖子提笔,向文人一笑:“凭你现在得求着我,给你心上人递一封别人看不懂的信。”
陈九歌想反驳,但如今不是个反驳的时候。她咬着牙,说:“行。等你画完你的画,我再找你算账。”
江时汐的画确实好。不说别的,光是那促就的草图,就已经胜过世面无数秀才。此次的回信,是一副鹿鸣图。两小鹿盘桓森间,一鹿回顾,颇有流连;一鹿埋首,似寻青叶。
陈九歌也意会了,深深望向画师一眼。仆人接过画,含笑道:“二位娘子放心,奴必不多言。”
那封信被送走的时候正是深夜,江时汐与陈九歌细细商议完这件事,才道陈九歌的剖白环节。
她说:“你之前我没打扰,但你真的说错了,兰幽不是我心上人。”
江时汐摆摆手:“老陈,给老子喝。”
陈九歌气得叉腰:“你什么意思?真不是,是的话我不至于跑出来跟你这玩意儿浪荡江湖,荡的现在才买个小宅子,天天跟这些农妇村夫在一起。”
江时汐递过去一盏酒,满满的。陈九歌接过,一饮而尽,温热正好适合自己。她知道,江时汐聪明,除了画画上面,其他地方她都有所顿悟,包括喝酒喝多了知道陈九歌喜欢的酒的种类与温度。陈九歌总是很没法,想骂她,想教她,才发现自己不至于多聪明,不过是先行一步,步入江湖。
江时汐灌得陈九歌迷迷糊糊,陈九歌才发现自己又着了道。她气得又开始叉腰,因为悟到了这个动作会显得自己很有气势——朝着村妇学来的。江时汐没管她,笑嘻嘻看着,说:“那我不客气了?”
陈九歌没懂。
江时汐的双手,穿过陈九歌叉腰的腋下,将她抱在了怀里。
这下是不服气的文人先泄气。江时汐抱着她,丝毫不带情欲地教导:“我知道你懂很多,明白的道理也多,给我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可是老陈,自从你给我讲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就一直在想。我蠢,不懂这些,所以我会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后来,我就觉得你对兰幽的那个在意,可能就是喜欢。你不承认不要紧,我觉得是。”
陈九歌一口气上不来,窒息地像在水中。她回不了话,说不出口,只能将僵硬的身姿,改换拥抱的动作,顺着对面之人的意思,也抱住了她,试图在微寒的春夜,汲取一点温暖。
画师衣衫单薄,可真的很让人贪恋。她的体温笔别人更高,怀抱比别人更紧,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炽热的。陈九歌想。
“所以现在就很好,对你我而言。”陈九歌深吸一口气,抱住面前的人,闭眼道,“我觉得你喜欢宋绯,你觉得我喜欢兰幽,而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
江时汐枕在她肩上,也随之一笑:“你可能不信,在你说出这句话以前,我甚至在幻想,我会喜欢哪个王孙公子。”
“我不算王孙公子?假如我多长了个什么。”陈九歌道。
江时汐叹了口气:“还是穷了,不够贵。你要是王孙公子,我甘愿给你画画,为你驱使,只要别让我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陈九歌先笑的。她推开面前的人,扶着眼前的人别倒下,然后露出一个不算有礼的、挑衅的笑容。
她说:“江时汐,你觉得我们是差不多的人,有差不多的念想,我和你在这里打个赌如何?”
江时汐明知故问:“赌什么?”
陈九歌悄悄地,脸埋进了江时汐的脖颈,深吸一口,惹得江时汐脖颈间酥酥麻麻:“我赌,你江时汐,我陈九歌,你承认你动心于宋绯,我承认我动心于兰幽,便输。输者,全身家当,一生之酒,何如?”
江时汐被陈九歌的撩拨弄得魂不守舍,她听不进这样的话,翻身将陈九歌压在身下:“押金呢?老陈,你总笃定我喜欢女人。”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男人,但你可能并不排斥女人。我是这个意思。”陈九歌说。
江时汐倒是明白自己,她笑了笑,指着陈九歌说:“行,那试试。”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酒量,灌下去三壶最烈的酒。那酒只是一口,饮入腹中,就灼灼燃烧起来。江时汐想,去他妈的贵族,去他妈的王孙。
画师骑在了文人的身上,在想自己平日看到的光景,和读过的东西。她小心翼翼,拉开文人的衣带,想着从哪个方向脱下去比较好。文人却没给她太多机会,笑着问:“你居然,十八岁了,第一次?”
江时汐脸通红,喝多了酒一样:“我……我他妈才不是……”
陈九歌先翻身上去的。她压住了本来学过武的人,调笑说:“你还想后来居上?省省吧,我只是酒量不如你。不过你今天,比我喝得多吧……”
江时汐睁大眼睛:“老陈,你这——”
算了,她的话好闹腾。
陈九歌俯身,吻了上去。
可就别让这么个麻烦鬼一直说话了吧,动不动什么师父,宋绯,画画,家国天下,麻烦死了。她好像也很喜欢,那自己也顺从她意,不是不行,不是不好。陈九歌觉得,自己也很喜欢。
所以唇舌按照平日的次序,在江时汐没反应过来时,一探究竟。喝多了酒的人,还木讷着,躺在自己身下不知所措。不知道那伸进来的舌头,是想先画圈,还是先吮吸。顺序无所谓,重要的是这番动作,必须让江时汐喘息出春日的声音。
文人的手指也是灵活的。她早就知道人间风月,所以才敢有胆量教导不明所以的画师。不一定她有那么厉害,可陈九歌自己有所自觉,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师,够用。门外有春雨淅淅沥沥,不敢进来的婢女踌躇不前。陈九歌想,春风会再,春雨会浅,春燕会归,就像她老早想过的事,也该顺遂。
不知道哪里来了狸猫,在微阖的门外叫唤。春天就是这样惹人烦躁,连猫都吵闹不停。是江时汐喜欢猫,刻意让它留下。猫也懂得报恩,在江时汐弓起腿,直欲呼出声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叫唤起来,压住了江湖刀客的淫靡之声。
江时汐在混沌当中,知道了人间。
下身传来的快感,一阵接着一阵。身上的人吮吸着自己的峰处,乳白之巅,该如泰山般巍峨凌云。这也是画,可惜是映在了身上人的眼里。
江时汐觉得,凭什么是你?她伸手,撩开陈九歌垂落的头发,试图将青丝挽到陈九歌的耳后。这动作失败了,因为陈九歌狠狠地进攻,告诉她:“江时汐,你输定了。”
江时汐喘着气,浑身无力,抱住那人瘦小的肩头,试图将头埋进陈九歌的肩窝里,狠狠呼吸她的体香:“我不在意输赢。”
夜还长。婢女早已在门外睡熟,听不见屋内的声响。
陈九歌觉得,这酒还好,可惜面前的人不太老实,自己最多占得一次便宜。
江时汐想,好像也不太难,陈九歌今日的手法她记下了,多得是回报的机会。
她们都忘记了,这一场赌约,是两个喝多了酒的家伙,嘴硬不肯服软的结果。赌局关乎另外的两位贵人,关乎明日的江山社稷,唯独像是不关乎她们。
春雨却不一样。它淋漓江河,知道人间之愚钝,仍不分彼此,将屋外的花草树木,一并笼罩。所以才让人们深重的呼吸及浅表的心思,不再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