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颜如她所料地,死于第二年的白露。
也许是太多人知道了,她会在每年白露的时候去临槐巷。于是许多仇家,正好在那里围追堵截。方哲派给她的兵,都无一生还。
好在江湖义士,既然自诩正义,就不会让她的尸首太难看。真正致命的一刀,直贯她的腹部,将她钉在了墙上。仇人大快之后,扬长而去,不损一画一物,亦不杀房中婢女。
而江时汐得知消息、赶到临槐巷的时候,华颜已经躺在了婢女所设的棺木中。
刀客推开了华颜激战过的房间的门,日光莹莹,照亮了四面墙壁挂着的画。
她曾经问过华颜:“画中美人是谁?”
华颜说:“你猜。”
三十三幅画,是同一位美人,自少女长成的模样。她们含羞带怯,于花前月下,美如仙子。她们的眼中含情凝涕,似要透过画卷,望向人心深处。
只有最后一幅画,题字不是用的墨,是用的华颜临死前,沾上的血,草草而书。
——江泉月 之容。
江时汐已经无从探询,自己的母亲,在年少荒唐以后,怎么生下的自己,又如何离她而去;她也无从追究,自己的师父将自己一手带大,究竟有多少次,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故交。
可以肯定的是,华颜是一位坦荡的女子。她若是真的对江泉月有意,那么她会直截了当告诉江时汐:“我曾喜欢你的母亲。”
可她没有。
她说的是:“你的母亲,是我一生挚友。”
所以,华颜的的确确用了一生来履行这个诺言。她教会了江泉月的孩子画画,用刀,快快乐乐活在这个并不完满的世界上,去感受人间滋味。她教得很成功,至少江时汐自己这么认为。
江时汐将华颜的尸骨烧成灰烬时,想起了古时的薤露。她觉得,华颜应当不在意什么挫骨扬灰之词,所以才会在某次醉酒后,让江时汐最好烧了自己,骨灰洒进江中。江时汐也没有用常人的办法去祭奠自己的师父,她掏出了酒壶,拿起了银筷,高高兴兴敲着节拍,唱起所有有关仙人的歌谣。
悲声入云,击节如金。
她最终敲累了,夜中,伏于原地恸哭。
江时汐问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或是问着自己:“我最初其实是想当一个画师的,可是,为什么呢?”
丁询道站在远处,与自己的几位兄弟一同,向风吹过的地方行礼。或许他们也没有资格喊一句逝去的道士为“师祖”,但这门刀法,总归是她传下来的。
那门刀法并不算什么绝顶的武艺,可是女道士教会了自己的徒弟,徒弟又教会了他们,怎么在这个乱世中活成一个人形。丁询道自问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小时候顽劣,长大了愚钝。好在江时汐教给他,第一要活着,第二要活得讲情义。这两点让他少年热血从未凉透,未来也许也不会。
他还挺羡慕这位师祖,虽为女子,却真的恣意了一辈子。
这么想着,江时汐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年长的女子提刀行来,在清晨的日色与月色交接时分,身形单薄却坚定。
江时汐说:“走吧。二十个人,现在才收拾完五个。我们再往南走,我去杀那个给九歌定罪的狗杂种,你去替牧白办好事。”
丁询道点点头,给自己的师父递去了一壶酒。江时汐笑了:“你倒明白。”
江时汐是在两年后的芒种,开始彻底提不起刀的。
暗杀的次数多了,自然会有人有防备。朝廷摇摇欲坠,但各地官僚,总不缺用钱买来的护卫。江湖诸人自是缺这个钱,不分效命的人是不是良善者。
都是为了活命的人。
那一次暗杀的人,是一位刑部官员。他罗织了陈九歌的数个罪名,递交上去,断言此子需凌迟处死。不知是不是有人从中斡旋,或是上峰心怀不忍,那样残酷的死法,最终改为了斩刑。他此后又陷害了数位文人,皆言其诗中有反意。接下来他残害的人,再也没有陈九歌那样的幸运——文人们被腰斩弃市,识文断字者,终究都闭上了口。
百姓惶恐不安地关起门来问:“方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打过来?”
可方哲的速度也没有那样快。他扫荡于南面,不仅有朝廷下力对付他,更有结仇的流寇匪贼不断骚扰。方哲的帐下缺武将,纵有木辰虚天纵奇才,也难以一夜之间直捣都城。
江时汐当然不会指望,这群争霸天下的家伙,能替陈九歌去报仇。
她如往常一样,潜进了官员的府邸,却被几位年轻的江湖人发现,激战一夜。等丁询道带着人赶到相救,江时汐拼死杀死了那个狗官,正大叫:“你们就不怕他罗织罪名到你们头上?”
正是这句话,让江湖人也愣了一下。一个空隙,江时汐的刀直中对方腰间,而江湖客下意识地回护雇主,将江时汐的手臂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剧痛令她松开了手,她捂住伤口,自知自己这一次,手臂算是废了。
丁询道慌忙地替她找了最好的大夫,又将她送回徐府,徐牧白亦下令用最珍贵的药材来治她。
江时汐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就不错,她心里比谁都有数。
大夫说:“江先生今后……还是别用刀了。”
丁询道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到这句话,居然不自觉落泪。江时汐早有心理准备,原本不指望以后再用武,谁知道丁询道居然会哭。她颇为头疼,伸出没怎么受伤的左手,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我这不是没死吗。哭哭哭,多大的人了,丢不丢人。”
丁询道却说:“我答应过陈师父的……我……我没用……”
江时汐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神一暗。
她问大夫:“那我还能画画吗?”
大夫说:“休养两年就好。提笔画画,应当不难。”
江时汐便安慰丁询道:“你看,我原本就想做个画师。现在正好,杀人呢,你替我去杀,我就安安心心在府里住着画画,不是更好吗?行了别哭了,烦死了……”
丁询道擦干净眼泪,对江时汐沉声道:“师父你放心。我跟着溪江伯,剩下的人——我会带兵活捉他们,让他们死在刑场上。”
江时汐没说话。
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澄碧天空。
淳城离京近。徐牧白起兵之时,年轻的伯爵联合了周遭几地的太守,直往京中打去。
他们打出的旗号,再也不是什么清君侧,而是明明白白的替天行道,列举帝王的十大罪状。
等江时汐的手臂已经大好,除却阴雨天会有刺骨疼痛时,徐牧白传来消息,告诉她,大约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拿下皇城了。
此时丁询道已经是丁将军。将军派人护送着江时汐前去,护卫皆是年轻好男儿。他们畏惧地看着江时汐,私下议论:“这样柔柔弱弱的女子……真的是丁将军的师父?”
江时汐听到了这句话,敲着他们的头:“是虽然是,我是教他画画的。”
男儿们倒吸一口凉气:“将军他……他还会画画?”
徐牧白与丁询道打进皇城的时候,江时汐跟在后面。她抱着一卷画,在士兵们冲破金銮殿的时候,走了进去。
守殿的忠勇将士,皆已经为保护他们无能的帝王而死。满地的鲜血流淌汇聚,如分支几百几千的支流,向着一个方向凝集,会合,奔腾,成了滋养民众的大河大江。
帝王坐在自己的皇座上,望着来人,道:“朕也并未想到,天下之兵何其多,是你们先攻破的。”
徐牧白道:“陛下竟会想到有此一日。”
帝王笑了:“非朕之过。朕若生于百年前,亦是明君。”
他们一来一回地,在那里说些胜者和败者的最后交锋。江时汐听得累,走到了一旁,打开自己未完成的画卷,让人拿过帝王的笔墨,开始想着最后这一笔怎么画才好。
帝王注意到了殿中这个奇怪的人。他大笑:“毕竟孽子,做了这样大的事,还不忘带个人记你功绩。怎么,要把朕最后的惨败模样画下来?”
兵士听得“孽子”一词,大为震怒。一时间金甲兵戈声齐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绝。徐牧白挥手,示意他们不必愤怒。他似乎早就听惯了这种侮辱人的词汇,向帝王道:“韦鉴,你不配进她的画。”
江时汐叹息,向帝王道:“其实,你早该知我之名。宋皇后那幅昔日的巫山神女图,正是在下所作。”
帝王似乎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宋绯被幽禁,已经有数年了,只是碍于旧情与群臣,才没有废去这个品德高尚的皇后。但被收走了册宝的皇后,与被废并没有什么两样。帝王似乎仔细一回想,才记起来二十年前,的确是因为一幅画,才纳了宋绯进来。
帝王说:“是你啊。那你画的什么?”
江时汐拿起画,走到了帝王面前,让他好好端详。帝王亦很感兴趣,定睛一看,是一副酒仙骑鹤图。
酒仙持壶痛饮,衣袂翩飞;白鹤振翅入云,青云荡荡。唯一是那酒仙的眼睛,还没有点上。
帝王指着画问:“这是谁?这墨的颜色怎么回事?”
江时汐说:“你杀过一个文人,说她写的书是妖术。她姓陈,名九歌,是一位道士。”
帝王倨傲地笑了:“朕杀过的人太多,不记得此人。”
“没关系。”江时汐不介意,“我给她报仇,杀了十九个人,你是最后一个。这画是拿着仇人的血,研进墨里画的,所以颜色不怎么样。”
帝王说:“所以你在等着朕的血。”
“嗯,等了一会儿了。”江时汐收好了画,重新从帝王的跟前退下,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帝王似乎对这个女子感兴趣,又似乎是在最后的时间里,对什么都有了兴趣。
他后来堂皇所言,都是差不多的辞藻。什么“唐宗汉武便不杀人?秦皇焚书坑儒,杀的不比我多?”、“诸臣误我,非朕之过。”、“徐牧白,你当了帝王,你不会和我有差别的”……
诸如此类。
他念叨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徐牧白才挥剑,让这个帝王死在了他的皇座上。
江时汐等了许久,也就等着此时。她端起砚台,前去接了帝王的血,慢慢研磨。画师小心翼翼地,用着师父曾赠予自己的笔,庄重地,为那幅酒仙骑鹤图,点上了眼睛。
周遭观画者,无不震惊而沉默。
隔着江山云水,隔着白纸墨色,酒仙正骑在鹤上,醉极而翔。她望向了画外之人,一双眼清澈狂妄,不屑于人间,却独珍重画外之客。画画的客,亦屏息凝神,望向了酒仙,抿唇不语。似乎就在这一瞬,酒仙直欲飞出画外,递过自己的酒壶,邀请客人同尝。
江时汐题上了自己的名字。
与酒仙的名字。
后世之人将如何解说这幅画,她们无从知晓;画中人与画外人的因缘际会,亦不会被人得知。这幅画最终出名,可能是因为沾上了某位末代帝王的鲜血。但文人总会牵强附会,用忠义之词来吹捧这幅画的价值——因为他们从前,如今,与未来,都不会相信女子与女子之间,能相惜至此。
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江时汐怔怔地落泪,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直到今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一直想画的是什么,而她确确实实画了出来。
女人的欲望原本就可以这样简单纯粹,不至于拘束在一方天地、或者一个男人那里。江时汐从来触动于此,从起初的不知其道,到知其道而不得其术,再到现今落墨而成。二十余年,如梦一场。
她瘫倒在地,闭上眼睛。
最终,画师解下了自己名为泣雪的佩刀——尽管她这两年再也无法拔出它;与那幅画卷放在了一起,郑重交给丁询道。
丁询道对上了一双疲惫却欣慰的眼睛。
江时汐似乎一夜之间老去,又或者是终于松了这口气。她想起了一位故人,竟然也是许多年前的际会。徐牧白明白她的意思,那是他们早就作好的约定。于是画师起身,扬长而去,留给丁询道的最后一句话是:“画归你,刀也归你。不过你下次去铁匠铺,把刀上面的字给改了,就叫……”
“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