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刚过折胶堕指之时。
千百年来,初春从来是被才子诗人借以致用。诗词歌赋,或喻情,或言心。感怀人生,悲叹天下。
可江喻月并不喜欢。
对她而言,与其说对诗文不喜欢,倒不如说对这些才子们所谓的高雅游戏感到无聊。
这也主要是由于自己那便宜爹爹,从刚过及笄的时候,便开始着手为自己相看一些世家公子,说是要为自己的亲事做打算。
听说武陵侯府嫡女欲要出嫁,各家派出的婆子差点把江家门槛踏烂了。
起初的时候便宜老爹江秋一心想找个门当户对,又得自己女儿喜爱的男子。嫁娶之事虽只需父母之言,却舍不得自己这从小疼爱到大的女儿嫁过去之后反倒心情郁郁。
当时心里觉得自己女儿刚及笄,便也对此事并不着急,因而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这事便也是一拖再拖,直至拖到了一年后的今天。
而因魏朝从开朝以来重文轻武的风气,江家作为武将世家自是更加孺慕文人的地位,因此江喻月时常也被江秋催着去参与一些诗会之类的活动。
例如今日,听雨阁便有一场诗会,江喻月本不想来,却耐不住江秋的软磨硬泡许久,无奈之下只能打扮成男子模样,带着自己的丫鬟和几个家丁出了门。
此次诗会,据说是由翰林院张大学士所举办,因而待江喻月到场的时候,已是聚了许多人在此。
向四周看了看,选了个较为偏僻的角落,便带着绿儿坐了过去。
“小姐,我们真的要坐在这边吗?”
绿儿探过头,低声对江喻月轻轻说道。
“这边怎么了,我觉得这边挺好的啊。”江喻月从盘子中轻轻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和家中所做差上许多。
“老爷的意思是让您多接触了解一些世家公子,若有中意之人…”
“这话就不对了,我坐在这边怎么就不能了解那群公子了?”
绿儿听到江喻月这番解释,并不满意。
“您坐的这么远怎么了解啊?人品性情才学,这些都是需要接触才能知晓的呀。”
江映月目光扫向大厅中聚在一起的才子们,彼此谦逊躬身,相互探讨的模样,摇了摇头。
“这话我可不认同,绿儿你可知这群读书人,最会的便是装模作样,在人前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样子背后说不定是怎样的脸色。”
她举起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目光沉入阵阵涟漪中,轻声说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学的越多,便懂的越多。懂得越多,想的就越多。如此心思,几番之多,自又怎会对我全心全意,又怎能让我能够安心的将余生托付给他?”
“爹爹自从去年便对上门提亲的婆子们这般挑挑拣拣,不也是怕我嫁去之后受了委屈吗?怕我遇不到真心对我之人从此郁郁寡欢吗?”
绿儿挠了挠头,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劝道:
“小姐所说,自是有些偏颇,那世间男子,总不会全是那两面三刀之人,若小姐您不去接触又怎会知道那人对你究竟如何?”
“所以我坐在这里呀,坐在这个没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里,才能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看不到的东西,才能观察到这群所谓的大魏未来栋梁之才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呀。”
“可是……”
绿儿觉得江喻月有点强词夺理,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江喻月从盘子中拿起一块糕点堵住了嘴,只得气鼓鼓的坐在那里。
“哼,小姐道理说了一大堆,虽听起来没错,但绿儿最是了解小姐,知道小姐明明就是在借口敷衍绿儿,才不是那劳什子的考究,小姐不过就是想将亲事一拖再拖罢了。”
江喻月看着身旁这个闹别扭的丫鬟,安抚她道:
“你觉得我是对你敷衍,其实并没有的,我心中自是有我的想法。”
见绿儿虽没再说什么,但是模样却明显是在生气。可她心里丝毫不介意。
江喻月从小便是和绿儿一起长大,也非常清楚她的性子。虽有些执拗,一些琐事上面也会有些小糊涂,但却从来都是万事以她为首,毫无半点私心。
而江喻月自己也从没有把她当做下人,而是自家半个妹妹来看待。更何况今日之事,却是自己有几分不对,便调笑般问道:
“看你这般急切,莫非是觉得你家小姐此时不嫁,过后便会嫁不出去了?”
绿儿虽心知对方这番话乃是取笑之言,却也一脸严肃的说道:
“以小姐的容貌才华,绿儿自是不会这般认为的。”
“这不就是了,我可不是那种能委屈自己的人。所以绿儿大可放心。”
听到江喻月如此说道,绿儿只好不再言语心里抱着管不了就不管了的想法,故作老成般的叹叹气,看的她只想笑,刚想说句什么,却听诗会已经开始了。
……
其实所谓诗会,在江喻月看来,就是一群有小才而无大略的读书人用华丽的词藻谱出各种靡靡之音。
本应只是娱乐的东西,却沉浸于此,沾沾自喜。
没什么兴致看这群才子们舞文弄墨,江喻月本想像以前参加诗会一般提前离去,却不想被绿儿拦住,说是临出门前老爷三番五次交代她这次诗会绝不许江喻月中途溜走。
看着她紧盯着自己的小眼神,江喻月只得悻悻作罢。嘴上闲不住的吃着糕点,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诗会进行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就在她快要熬不住的时候,终于在众人的欢呼中结束了。江喻月叹了口气,心里只想着下次就算被江秋折磨到耳朵起了茧子也绝不会再来了。
刚走出诗会,江喻月便看到不远处有人在卖糖葫芦,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吃这东西,便吩咐绿儿去给自己买一串。
绿儿突然听她想吃这东西,惊讶道:
“小姐你要吃糖葫芦?”
“嗯,怎么了?”
绿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
“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诗会前还听小姐头头是道的与我讲着道理,没想到才出了门,便暴露本性,居然还喜欢这种孩童般的吃食。”
江喻月并不在意的听她开着玩笑,也笑了笑,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幼稚了,刚打算说不用去了,却发现绿儿已经走了过去,只得作罢。
就在绿儿离开的同时,江喻月身侧走过两名男子,看身上装束应该也是和江喻月一样刚从听雨阁出来,可嘴里聊的却不是诗会之事。
“薛兄,你听说了吗?今天传出来的那件事。”
“你说的是秦府之事?”
“是啊。你也听说了?“
”我也是刚刚听人聊起才知道。没想到……哎。”
江喻月没有偷听别人聊天的兴趣,本欲离开,却无意间听到秦府二字,心思一动,脚步停在了原地。
倒不是她对这秦家的人有多少兴趣,只是这秦家同江家一样,均为武勋世家,两家虽算不上世代交好,却也可以说是互帮互助了。
至于这秦家的动向,她却了解不多,只知道从去年八月初始,真定府那边便时常遭受契丹骚扰不断,直至十月之时非但没有就此消停,反而变本加厉,骚扰更甚。
直至终于让朝廷的耐心消耗彻底,皇帝大怒,派出秦家上下带兵出征,讨伐契丹。
说起来,自从出征到今日,一晃半年过去了,难道是有什么结果了?听这语气看样子是败了?
就在江喻月这么想着,那薛姓男子又继续开口说道:
“想那秦家,从神帝时期便战功赫赫,到如今徽帝年间,历经三朝,却落得如此下场,真真是难以预料…”
“哎,薛兄也莫要痛心,毕竟出征之前谁又可曾想到如今一场战败居然搭进了一个百年世家。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听到此处,江喻月心中大惊,终于忍不住拦下这两人,对其二人抬手抱拳,轻轻躬了躬身道:
“两位兄台叨扰,在下江煜,请问两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两人也被这忽然的搭话搞的愣了一下,才开口道:
“在下刘闵。”
“在下薛城。不知这位江兄拦住我等是有何要事?”
“说来惭愧,刚刚在下在此处,无意中听到薛兄说起秦家,可是?“
“正是。”
”这秦家莫非就是京城秦家?”
“没错,便是这京城秦家了。”
江喻月沉思片刻,犹豫问道:
“这秦家……在下曾听闻,去年年末之时,便已赶往边境之地了,兄台此番说起这事,莫非是边境之地有什么消息了?”
可能是怕是对方误会,又赶快接了一句:
“薛兄莫要误会,在下本不该插嘴,实是由于在下曾与秦家大公子相识,一时间听闻秦家消息,便忍不住想多嘴问上两句,还请薛兄见谅。”
那两人虽不认识江喻月,但看到她一身奢华的服饰和那并非普通人的气质,对视了一眼。
那名叫做薛城的书生开口道:
“这倒无事,本就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说与你听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既然秦家与你有旧,那这事江兄可要提早做准备了……”
“哦?究竟是出了何事?”
薛城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几丝怜悯,也不知是对秦家还是对面前这位叫做江煜的“男子”。
“只是望江兄听闻后,莫要悲痛才是。”
听到此话,江喻月心中咯噔一下,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却仍是问道:
“多谢薛兄好意,薛兄尽管说来,在下虽和秦家大公子有些交情,却还没有到至交的地步,薛兄只管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莫非是边境的那场战局不利?”
“不仅如此,据我所知,当初秦家秦闲老爷子奉皇上召令,调遣五万大军出征。可谁也没想到,这战争居然是一边倒的情形。”
“想那秦家也是世代的武勋之家,虽没有百战百胜的指望,却也不曾想到居然打一场,败一场。据说最终被敌军包剿,秦家上下十几口男丁,全无一人归还,均……命丧边境之地。”
虽已猜测到几分,心头却还是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呆愣在那里。
薛城叹了口气,看着这位江兄两眼失神的模样,只能说句节哀,便随着另一人对江喻月抱拳离去了。
江喻月仍站在那里,被这个消息震惊的缓不过神来,直到绿儿笑嘻嘻的买完糖葫芦回来,才眼神复杂的看着她,却看的绿儿一脸莫名。
“小姐,你要的糖葫芦……小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绿儿本打算拿着糖葫芦取笑她几句,突然发现她一脸复杂的表情,弱弱的问道。
“小姐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
江喻月抬头望望天,日头已经开始落下了,随口向绿儿问道:
“什么时辰了?”
“应该是申时了。”
“小姐现在是要回府吗?还是要去哪里再逛逛。”
“逛?去哪里逛?”
绿儿想了想,说道:
“听说城北那边来了一伙淮南的戏子,一曲兰苑戏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见江喻月毫无兴趣的样子,又说道:
“还有西街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子,质量上乘,据说前阵子崇瑜郡主便是在他家铺子买了一盒胭脂,回去以后赞不绝口呢。”
江喻月摇摇头,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罢了,还是回府吧。”
绿儿不明就里的哦了一声,便默默的在她后面跟着。
知晓自家小姐可能心情不太好,不想说话,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没多问。因此一路上两人尽管彼此沉默,她却也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却没想到突然听到江喻月突然开口道:
“绿儿。”
“奴婢在这呢,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绿儿,你觉得这世道,太平吗?”
绿儿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会这么问,想了想回道:
“绿儿觉得太平得很,小姐不这么觉得吗?”
江喻月笑了笑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用目光望向不远处的街道。即使是黄昏时分,仍旧有不少人走街串巷,三五成群的忙碌着,脸上带着充足满意的笑容。
“真的太平吗?”
江喻月看着眼前一副祥和的景象,嘴里喃喃道。
“小姐你说什么?”
“呵呵,没什么,走吧回府。”
“哦,好的小姐。”
……
刚推开江府的大门,江喻月便能感受到家中那压抑的气氛。
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自顾自的回去了自己的闺房,换上了一件浅绿色襦裙。
刚换好衣服,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是绿儿吗?进来吧。
门推开了,江喻月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却发现不是绿儿,而是母亲的婢女碧玉。
“小姐,老爷和夫人吩咐奴婢,请您立刻过去一下,说是有事情要与您知会。”
江喻月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不解。
虽然不清楚爹娘让自己过去究竟是为了何事,不过想想不过是两件事。
一是询问自己今日诗会之事。
二是告知自己秦家灭门一事。
若是诗会之事,自是正常。但若是灭门之事呢?
朝堂之事,为何会叫自己一个内宅女子过去特意告知。
江喻月抱着这种心思,逐步向正厅走去。
……
正厅内,烛火昏暗,屋内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论何人,均是面色沉重,要么双目含泪,要么眉头紧蹙,无一例外。
然而即便如此,屋子里却仍是安静的令人心慌,直到推门声响起,才有人开口说了话。
“爹,娘”
面色铁青的江秋看着踏进屋子的江喻月,点了点头。
“爹爹唤喻月过来,可是有事?”
“喻月,你过来。”
江喻月看着自己爹娘的脸色以及赤红的眼眶,心里已经大概知晓事情是什么了。
她缓步走到江秋面前,这才发现江秋背后居然还站着一个小女孩儿。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皮肤雪白,面容精致,可爱的很。
正当江喻月暗自疑惑这小孩子到底是哪来的,江秋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愣住了。
“喻月,我今日叫你前来,是为了通知你。从今以后,你便有了个妹妹,她叫做秦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