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睜開時,窗外的天氣看起來很好,白色的窗簾滲著一點外頭晴空萬里的藍色,陽光也亮得剛剛好,畢竟早上七點,還正是一切都剛要朦朦醒來的時間而已。夏樹習慣性地往旁邊看,鄰床早就沒有人了,床鋪已經都收拾整齊;再往和室桌那裡看,果然還留著一份早餐。做早餐給她的人,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門不在家了。
自從新學期開始後,幾乎每天都是如此。靜留總是早出晚歸,上個學期還只是偶爾而已,這學期則據說除了學生會以外,她還要處理理事長交辦的學校事務──夏樹也搞不清為什麼這學期會突然如此,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二三小姐會找靜留幫忙學校事務,難道風華學園的學生自治制度已經高度擴張到可以干預學園發展了嗎?
她更搞不清楚為什麼怕麻煩的靜留會競選學生會長。夏樹平常並不關心學校的事,對於像她這樣把出席時數與大小考試日程都把握精準、非必要就不出現在學校的人而言,課堂以外的事務都是浮雲。當她知道靜留是大學學生會長的時候,靜留已經是了──她還在某天早晨刷牙洗臉時猛然想起她們都念大學了,學生會長怎麼沒換人呢?她曾經把這件事當成笑談和舞衣說,舞衣也是「對喔!」大叫一聲才恍然驚覺。她們都太習慣靜留是學生會長了。
但也正因如此,夏樹更搞不懂靜留怎麼會這麼忙。靜留擔任高中學生會長時,最擅長把工作給忽悠出去,忽悠著忽悠著,整個學生會的人該幹嘛就各自幹嘛去,她只要負責在學生會室裡喝茶就好;她明明就已經是很有「經驗」的學生會長了,現在卻還會因為學校的事而早出晚歸,根本是不可思議的事。
這樣的話,也只能推想「非學生會長出面不可的事」變多了吧?夏樹對這方面的事實在不清楚,也就只能把結論做到這一步了。靜留有時候也會問些「如果餐廳改成美食街的形式,夏樹覺得怎麼樣呢?」、「草皮多一些好,還是球場多一些好呢?」、「這個問題果然還是要公開投票比較好吧?」之類的問題,蒐集意見兼閒聊、偶爾摻雜些微抱怨或吐苦水,但關於實際上的權責範疇或是權力分配,這種嚴肅的事情是不會無故被拿來當成談資的。
說起來,夏樹好像很清楚靜留平常的大小事,卻也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就像老夫老妻雖然每天都會聊些上班趣聞或是工作情形,但其實對彼此的職務內容一無所知……真的像舞衣說的那樣,像老夫老妻了啊……想到這裡,夏樹躺在床上皺起眉頭來,現在這樣真的太像妻子在家裡等丈夫下班了。她對一般人的男女角色定位沒有意見,但每次被舞衣和小茜她們用那樣的形容詞套用到自己和靜留身上時,總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畢竟她們兩個誰是「夫」、誰是「妻」,還很難說。至少,她玖我夏樹當女生當了十九年,算起來當得也算開心,如果她是男生的話,她的內衣收藏癖就會被當成絕世大變態了吧?這一點她是絕對絕對不能接受的。靜留就更不用說了,她如果是個男生,大概遲早會被警察抓去關起來(雖然憑藉她的頭腦和顏值,應該足以在花叢中混的游刃有餘,但夏樹一點也不想要在這個方向上繼續深究下去);而且,夏樹完全無法想像靜留如果是個男的,會是什麼樣子。
啊啊如果她們兩個都是男的,就是絕世變態二人組了呢。夏樹一邊想著,一邊就自己笑了出來,起身去浴室刷牙。一邊梳洗還一邊想著,靜留好像會很喜歡這個結果,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如果自己和靜留說這個,靜留會一邊說「太好了我們就算是男生也還是志趣相投呢」然後一邊調戲自己。想著想著,夏樹映照在鏡子裡刷牙的樣子都是笑著的。雖然被靜留捉弄的當下,自己總是很窘迫,但回想起來,卻也都是很開心的回憶。
如果靜留是男的,神崎黎人應該是最接近「男版靜留」的典型,但還是有很大的差別──夏樹也說不出來是差在哪裡,總之,如果換掉性別的話,靜留似乎就不是「靜留」了。她喜歡的「藤乃靜留」,是靜留這整個人──包含了靜留的性別在內──種種特質全部相加、缺一不可,並經由她們共同相處的各種好的與不好的回憶而在她心裡凝聚起來的「藤乃靜留」這個人,才是她喜歡的人。任意抽換其中任何一種特質的話,就不是靜留了。
還好舞衣當時雞婆,否則自己也沒辦法和靜留像現在這樣。在風華大學新生錄取剛放榜的時候,一次聚會之間舞衣主動探聽靜留有無室友,然後以「命已經讓我忙不過來了,夏樹這傢伙得另外找人關照啦!」為理由,引起大家起鬨將她「推銷」給靜留:
「有一個怕寂寞的傢伙會在家裡等妳回來,不錯吧!」
「而且只要有美乃滋就可以滿足了唷!」
「如果厭煩了的話,她會自己出去騎機車,一點也不用費心~」
「喂喂,妳們是把我當成狗嗎!」而且這根本是在送羊入虎口啊──但夏樹不好意思這麼說出口,只說道:「而且我自己一個人住了這麼久,一直都住得好好的好嗎!」再說,為什麼是向靜留推銷自己,而不是向自己推銷靜留啊?為什麼大家好像一致認為靜留是吃虧委屈的那一方啊?
「妳真好意思說──」舞衣用一種談論校園怪談的陰森語氣說道:「不知道是誰,整個冰箱裡除了美乃滋以外,其他全都是微波食品,還有垃圾隨手包一包就放在陽台眼不見為淨,還有──」
「總、總之!我現在這樣很好!」
還好靜留幫她解了圍:「夏樹已經有自己習慣的生活步調了哪,不過,如果有人願意來跟我作伴的話,也很好。有其他人願意當我室友的話,我都很歡迎喔?」
當然,不可能真的有人去找靜留的。最後是舞衣說服夏樹打包行李去找靜留,「如果妳住不慣,大不了再搬回家就好了,房子在那裡又不會跑掉;但妳現在如果沒去,我怕妳以後會後悔,我也會後悔。」
「為什麼啊,為什麼妳也要後悔?」
「呃,」舞衣愣了一下。「這個,我也說不上來。一種直覺吧,妳聽我的就對了啦,如果妳跟會長住不慣、最後搬回家的話,我就做半年份的美乃滋料理給妳吃,妳只要付材料費就好!」
夏樹就這樣被舞衣哄來跟靜留一起住了。
有些事,舞衣大概看得比夏樹自己還清楚吧。她雖然偶爾過度熱心、還有點粗線條,但果然是值得交的超級好朋友。
此時,夏樹已經梳洗完畢並換好衣服,一邊滑手機一邊吃早餐。早餐的三明治是她每天唯一能吃到美乃滋的時候,靜留會把美乃滋藏起來,雖然她每天早上都吃得到,但打開冰箱是什麼都找不到的。雖然有時候嘴饞也想過乾脆自己買回家吃,但總是覺得吃個美乃滋搞得像諜對諜也太嚴重了吧?喜歡歸喜歡,但還沒嚴重到不吃會死的地步;反倒是,萬一被靜留發現自己偷吃的話,不知道靜留會有什麼反應哪──果然還是算了吧。
夏樹吃完早餐,把靜留預放在冰箱裡為自己做的午餐晚餐都拿出來加熱,一邊打包,一邊已經決定好今天的行程:她等等要去上一門課,然後下午騎車去後山,做些體能訓練兼練槍法。
她不像靜留那樣從小被有意地訓練防身術,但為了駕馭重型機車,日常的體能訓練是必要的。而且,深優與艾莉莎的問題雖然解決了,但那顆人造媛星還在,封架之地依然三不五時會有孤獸出來作亂,她們這些擁有力量的HiME隨時都得準備出戰,也不知道希爾斯集團什麼時候還會有動作,多點準備總是好的。
何況,對她們而言,要保護重視的人,就要先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當然,這句話她沒跟靜留說。靜留問起她的後山特訓,她只說:「希爾斯集團還在不是嗎。」
靜留一臉詫異:「三年前夏樹也有做這些特訓嗎?我都沒發覺呢。」
「不,三年前沒有。我覺得平常的體能訓練就夠了,反正HiME武具的使用是隨心所欲的。」
「那為什麼現在要這麼累呢?」
因為三年前她一直認定自己最重要的人是已經過世的母親呀,無論HiME大戰的結果如何,生死都是她一個人的事;現在她重視的人是一個活生生的活人,每一場戰鬥都因此而真正成為一場豪賭,她必須要訓練自己足夠強大去背負那樣的重量──但當然,這些話她也沒跟靜留說。她只回了一句:「囉嗦。妳不也每天一大早起床練薙刀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要是我沒運動而變胖的話,我怕夏樹就不要人家了哪。」
「囉、囉嗦。」
-----------------
夏樹特地早到,一踏進教室,就挑了最後面靠走廊這一側窗戶的位置。這一門課的教室,就在學生會室隔壁的隔壁而已。可以說,只是因為太久沒看到靜留,所以夏樹抱著一點希望,如果靜留走出學生會室的話,就會經過走廊,她或許還有機會跟靜留打個招呼。
她真的是好幾天沒看到靜留了,除了假日以外,這學期靜留平常總是比她早出門、比她晚回宿舍。說起來連自己都覺得誇張。從來不是很在意居住環境的她,甚至主動包辦了每個月一次的打掃──沒辦法,有誰會忍心跟大忙人室友計較打掃工作分配呢?
如果沒看到靜留,她也沒損失,反正畢業也需要一定的出席時數。教授在前面講課的時候,她就低頭滑她的手機。老教授看起來年紀真的很大了,講話的聲音也弱弱糊糊的,說出來的話語在偌大的教室裡很快就被靜默的空氣吞噬得一乾二淨,坐在夏樹這個位置,只聽得見遠處嗡嗡嗡嗡連成一片的人聲而已,正好襯托寧靜校園在上課時間的寧靜氛圍,寧靜得令人昏昏欲睡。夏樹精神倒很好,一邊看網路小說,一邊注意走廊上的動靜。
通常,一門課兩個小時下來,學生會室都不會有人走出來。但今天可讓夏樹等到了──在遠處輕微的開門與關門聲後,有兩個人的交談聲從學生會室的方向傳來。
「我想應該是去忙學校的其它事了吧……」
「她已經好幾天都沒進過這裡了吧?太擴張了這個女人(「是誇張……」),不管怎麼樣,還是有很多事是要她處理的啊,一點學生會長的自己都沒有!(「是自覺……」)而且她會有什麼其他事要處理啊,她是學生會長欸,她就應該要處理學生會的事不是嗎,我也不是第一天當她的副手了。」
「小遙,我們就先把我們能處理的部分處理好,然後約會長後天見面,一次把事情處理完,怎麼樣?」
「啊,這樣也不錯,有妳在真的是太好了。我已經被茶泡女氣到快孬種風了。(「是腦中風……」)就算真的有別的事,像這樣把學生會的事完全放著不管,也太.擴.張.啦!(「……啊啊算了……」)」
「但首先我們要先能約到她呢……」
「啊啊啊啊如果她不來,我就把她做成茶泡飯!──」
「小遙……」
雪之與小遙就這樣經過走廊,經過了夏樹上課的教室。
夏樹腦子一片空白。她很想追上去問清楚,但要問什麼呢?跟她們說靜留說要忙學校的事,所以已經好幾天沒跟自己見到面了嗎?聽起來,雪之她們根本也什麼都不知道。夏樹已經坐不住了,還沒下課,就偷偷從後門溜出教室,蹲低身子盡量避過教室內的目光、悄悄走到學生會室門口。從無光的窗戶看起來也知道裡面是沒人的,夏樹還是敲了兩下門,果然沒人。門是鎖的。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消偷偷潛入的念頭,直接離開。
就算進去了又怎麼樣呢。
她幾次想直接傳訊息問靜留,但這樣又太像是在質問了。腦子太混亂,不知道該怎樣措辭該怎麼做是適當的。後來她是怎麼自己吃完午餐、怎麼騎車到後山去的、怎麼像平常那樣做完特訓的,夏樹自己也不知道。
傍晚,她騎車到那個她和靜留一起看過夕陽的小空地去。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遠方即將沒入海平面的夕陽,心情才終於逐漸平靜下來。或許靜留是在什麼地方忙什麼學校的事吧,她也說過她有理事長交代的事要處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耽誤了學生會的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要說靜留是不是騙了自己或隱瞞了些什麼,其實目前為止也都還說不上;只是,最近靜留確實也只和她聊過學生會的事,卻從來沒有說過理事長究竟交代她什麼工作。
認真說起來,靜留說話時說的都是「在忙學校的事」,還真沒說過是在「忙學生會的事」。只是自己擅自地有了那樣的印象而已。
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直覺而大腦混亂,想起來也太蠢了吧。
但是,有點想念哪……夏樹乾脆躺在地上。反正防摔衣很厚,粗糙的地面也硌不到她身上;太陽已經在西邊準備沉下,天空似明未明的亮度剛好可以讓人躺在地上直接盯著紅霞看。有點想念那天和靜留一起來看夕陽哪。自己還真的跟舞衣說的一樣,是怕寂寞的小狗……她真的是太習慣和靜留生活在一起了。
夏樹一直躺在那裡直到夕陽完全落下,天空終於覆上即將化為黑夜的暗藍星空。再等一下,周遭的路況就會變得太暗了,萬一遇到不長眼的車子衝出車道跑到這片小空地把自己輾死了,那就太蠢了,自己大概會成為史上第一位因死於車禍而出局的HiME吧?夏樹爬起身,準備要騎上車時,抬頭又望了天空一眼──卻看到有誰的子獸正飛在星空裡。
夏樹看不清那是誰的子獸。她騎上車,隨時準備發動,直到那子獸在後山群巒之中降落,她勉強可以確定對方落在哪個區域,才往目的地騎去。一路上,她不時確認對方的子獸是否有再飛起離開,一面注意自己的位置,這樣騎著騎著,也耗了很多時間;在差不多接近可能的區域後,夏樹找了塊空地停下車。她有點踟躕,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繼續騎,她其實並不知道對方的確切位置在哪裡,有可能還很遠也說不定;但如果已經很接近了,那麼機車的引擎聲在這種晚上幾乎沒人經過的山路上,就會打草驚蛇引起對方的注意。
還是自己乾脆就假裝是不經意路過的車子就好了呢,先不要強求知道對方這麼晚了來這裡幹什麼,至少先知道對方是誰吧?打定主意,夏樹再次發動機車,這次她騎得很慢,既不要讓引擎的聲音太大,也有餘裕可以慢慢注意路邊。她依然一面細心留意周邊,一面注意著天空;不知道騎了多久,就在夏樹差不多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不小心忽視了什麼線索而可能與對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看到不遠處的天空有一團巨大的黑影升起,離開。
她立刻關掉引擎,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與寧靜,希望對方別注意到她就好了。直到那隻子獸完全離開自己的視線,夏樹才再次發動機車,很快到達對方剛剛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樹林而已。很適合做各種偷雞摸狗殺人棄屍的事。剛剛只看到一隻子獸出入,她也未曾看到有任何人從這裡離開,整個山區從剛剛到現在都只聽到她一個人的引擎聲而已。
該不會真的是殺人棄屍吧……難道這次HiME大戰要以這種某偵探阿南似的畫風拉開序幕嗎?在這種黑暗無人的山林抱持著這種念頭,夏樹已經快被自己給嚇死了。她抬頭看了月亮一眼,看到那顆星星──那顆藍色的大星星此時竟然莫名讓她有一種安心感,提醒她到目前為止這個故事走的還是科幻風格,不會有殺人棄屍這種事的……夏樹摒住呼吸,步步為營,她真的很怕下一腳踩下去會踩到不該踩的東西、在前面的草叢裡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就這麼憑著月光,慢慢往前走,忽然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塊空地,這裡的土地偏乾硬,還混著石頭,連雜草都長得不多;除了與公路之間隔著一片樹林之外,空地三面都是被岩壁包圍著的。
岩壁上和地上,滿佈著刀痕,和鞭痕。
HiME中,只有一個人的武器才會同時留下這兩種痕跡。
夏樹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麼是「腦袋一片空白」。
-----------------
關於夜晚偶然發現的薙刀練習場,夏樹一直沒問靜留這件事。
與靜留每天早上拎著木製薙刀出去做的練習不同,後山那個練習場可是用武具實際操演、真正意義上的「特訓」;靜留每天獨自在這裡訓練到接近午夜卻從來沒跟自己提過這件事,不管怎麼想都不是單純「忘了說」,而是刻意隱瞞了吧?
說是「腦袋一片空白」,但很快她也就認定,也許靜留和自己的想法是一樣的,也許靜留也和自己一樣覺得特訓是為了隨時準備好應付希爾斯集團的挑戰;只是,關於特訓,她從來都沒瞞過靜留。如果靜留也同樣在進行特訓的話,她不明白為什麼靜留卻從來沒對自己提過。
這件事,找一天直截了當問清楚就好了。她原本是這麼想的。
但兩天後,夏樹原本選擇忽略的那些不安和直覺式的不妙,就再也無法壓住了。
紫子和碧、雪之三人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