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樹匆匆跳下迪藍時,還來不及上前阻止,晶那隻像蟾蜍一樣的子獸源內已經被薙刀穿過胸口。
夏樹覺得那薙刀像是穿在自己的胸口上。
靜留穿著那套只有高中部學生會長才能穿的米色制服,在空中握著薙刀狠狠地由上往下插著源內的胸口,再一用力,整個人就跟著薙刀一起穿過了源內的身體。她輕巧地拎著薙刀落在地上,源內化成的青色火焰如雨一樣一點一點在她身邊落下。
「啊……」晶的雙手摀著胸口,神情痛苦地倒下。靜留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
夏樹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三年前那個笑得蒼涼的藤乃靜留。
「……靜留……」儘管已經知道答案了,夏樹還是開口問了:「妳是……因為晶是兇手,所以妳才……?」
「不是。」靜留平靜地看著晶消散後,殘留的幾點如螢火蟲般的熒熒星點終於也隨風而逝。她的紅色眼睛在此刻燃燒得無比艷麗,彷彿晶化成的那些星點都是由她眼裡的火光點燃的。
結果,花了那麼多時間努力尋找線索,整個校園都翻過來調查了不知道幾次,最終,果然靜留是獵殺者無誤。她一直擔心如果自己不相信靜留,靜留就會被孤立,但是,原來自己才是被靜留丟下的人嗎?「所以……雪之她們,真的是妳……殺掉的?」
「夏樹。」靜留的目光依然看著晶剛剛躺著消逝的那塊地,彷彿某種追思。她沒有看夏樹,語氣依然平靜:「妳說的『她們』,是指誰呢?在她們失蹤之前,妳們就已經認定全部都是我做的了呢。」
「不是的,我──」
「沒有關係,我這麼說,並不是覺得委屈。其實,沒有差別。因為遊戲規則原本就是這樣的。十二個HiME互相殘殺,最後勝利的人可以獲得所有的力量;也就是說,其餘十一個人殺戮的罪,也都由最後這一個人來背負。所以,沒有差別。一旦投入遊戲,就注定要背負這樣的罪名,而擺脫罪名的唯一方法,就是輸掉遊戲,讓別人殺掉自己。」說到這裡,靜留終於抬起頭看著夏樹。「我想了很久,為什麼以往勝出的HiME居然甘願配合一番地對祭典的變造,被封印成為鑰匙呢?十二位HiME大戰才選出的最終勝利者,應該很強,沒錯吧?但為什麼擁有強大力量的HiME願意配合一番地而被封印呢?妳想是為什麼呢?」
夏樹看著眼前靜留的平靜神情,雖然她剛剛才殺掉了晶的子獸,但她現在的表情卻也稱不上冷血,就只是平靜而已,彷彿她現在只是在解說一個普通的數學公式而已。
「我想這是因為,她們承受不了那樣的罪。親手殺掉朋友,信任的人,然後讓自己陷入孤立,無論最後能得到什麼樣的力量或權力,都不可能填補得了那樣的孤立。她們必然是在萬念俱灰之下配合封印的。三年前,上一屆的優勝者真白小姐,如果不是因為當時有深優帶來終結蝕之祭的機會的話,我想,就算她自己有能力打破封印,她也寧可永遠沉睡吧。」
夏樹好不容易才從乾澀的喉嚨擠出一句:「……那跟妳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沒有那樣的東西,罪惡感還是孤獨什麼的。所以我是自由的。」靜留的嘴角浮出微笑,就像夏樹三年前看過的那樣。蒼涼決絕。只是,三年前的靜留眼裡有著靈魂瘋狂燒灼過後徒留的空洞;現在眼前的靜留,眼裡卻毫無疑問依然閃耀著和平常一樣的溫婉閑靜──那就意味著,靜留確實是憑藉著理智和自由意志而決定要殺人的──在沒有太多掙扎與矛盾的情況下,明確決定要殺人的。「這個,妳們不是三年前就知道了嗎?所以,我是唯一一個可以自由運用力量的HiME喔。」
「為什麼……靜留,為什麼──」夏樹腦子一片空白。
「夏樹。」靜留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夏樹的雙眼,幾乎要刺痛夏樹的頭。「最後一個才是妳。在那之前,就麻煩妳再等一下吧。」
「靜……留……」
靜留不再說話,轉頭便乘著清姬走了。
夏樹還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根本無法消化靜留剛剛說的話。
她也無法消化靜留說要殺自己。
但靜留現在很可能要去殺舞衣。「……舞衣!」想起靜留現在乘著清姬要去做的事,夏樹整個人忽然回神,跳上迪藍便追往清姬的方向而去。
-----------------
靜留果然乘著清姬回風華學園了,但或許是避免引人注意,靜留是在大草原落的地;夏樹倒是豁出去了,她原本就已經落後靜留,現在當然要盡可能追上,她乘著迪藍一直到終於看到靜留正經過水晶宮附近,才讓迪藍放自己落地。夏樹跳下迪藍,直接擋在靜留面前;如果靜留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會到宿舍──夏樹知道舞衣現在這個時間根本就不在宿舍,但她當然不會告訴靜留。她現在就要在這裡跟靜留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讓妳過去的。」
「有點吃醋哪。」靜留用半是撒嬌半是調侃的語氣,就像是平常捉弄夏樹那樣:「因為妳是為了舞衣才追上來的。」
「……我不會再讓妳殺人了。」
靜留露出了無可奈何的微笑,就像夏樹偶爾向靜留討美乃滋料理吃時,靜留會露出的那種表情。「我本來是要把妳留到最後的。但如果妳堅持的話,那也沒辦法了呢。」說完,靜留再次喚出了薙刀,微微的電光在她張開的右手掌下劈啪閃現,在虛空中劃出輪廓,紅色的薙刀便在她手裡成形。
夏樹也喚出了雙槍,舉向靜留,兩人在水晶宮前對峙。
「為什麼……」夏樹的胸口簡直悶得受不了,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清楚感覺到血液在血管裡奔流,橫衝直撞沒有出口。「為什麼我居然要拿槍指著妳。」
「如果妳不這麼做的話,等一下死掉的會是妳喔?」
靜留彷彿只是在跟夏樹閒話家常而已,就像平常一樣,既溫柔又悠哉悠哉的。那讓夏樹更覺得自己的雙槍指向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她這三四年內擁有的全部的東西。
「妳要追求妳想要的權力嗎?……是為了這個嗎?」
「夏樹。我想,我們就不用叫出子獸了。」靜留扛起薙刀,淡淡地說道:「子獸就是用來轉移焦點、逃避殘酷戰鬥的浪漫玩具而已,我不想在和妳對戰時用那種東西。要殺掉妳,我就要親自感受殺掉妳的感覺;同樣的,如果我要被妳殺掉,那我就要親自感受被妳殺掉的感覺。不需要任何中介的東西代勞。」
夏樹覺得鼻頭很酸,卻一點眼淚也掉不出來。她知道靜留在等自己的答案,只要自己一扣下板機,就是正式宣戰;但同時,她也知道靜留不接受除此之外的其它答案。真可笑,她一直擔心靜留會為了自己而做出比三年前更瘋狂的選擇,卻沒想到三年後的現在,自己已經不是那個讓靜留瘋狂的原因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靜留現在選擇參與蝕之祭並獵殺其它HiME的理由是什麼──明明自己這一年都跟她住在一起,結果到了最後,原來她始終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靜留、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進靜留心裡過。
但是,即使如此,她還是希望可以與靜留同行。
可是,她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把心意傳達給靜留了。
夏樹深吸了一口氣,扣下板機,紅藍雙色的火光從槍口迸發,子彈便毫無轉圜餘地的往靜留飛去;靜留一邊揮刀一邊向夏樹跑來,薙刀簡單地凌空劃出兩道弧線,只發出了兩道金屬交擊聲,夏樹的攻擊便化為烏有。夏樹沒有移動,而是站定原地,花了半刻稍一瞄準,隨即雙槍輪番連連射擊,靜留這才停下腳步收拾如暴雨般迎面而來的子彈群;她揮動薙刀如舞,婉轉窈裊,彷彿是用薙刀凌空描畫,甩出去的蛇腹刀便在她周身迅速游動成了密網,琳琅繚亂之間,靜留卻忽然消失在那片密網之後,蛇腹刀也隨之被收起。
夏樹一愣,剛剛呼呼地隨著蛇腹刀揮舞而朝自己撲面而來的凌亂雜風還未完全消散,緊接著就有東西在自己身後落下──來不及了,正當夏樹心裡這麼想,已經有一隻手摸上自己的脖子,耳邊那人輕聲低語:「啊啦,竟然又瞄準眼睛,夏樹要當人家的眼睛嗎?」
「可以啊。」夏樹想都沒想,反手將槍朝後抵著那人便擊發,但槍口撞上金屬的觸感與身後迅速消失的體溫,都讓她知道靜留用薙刀擋住槍口躲過了,她心裡一股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可惜的複雜情感衝上胸口;但隨即,伴著好幾發槍響,夏樹反射動作地撲向前面貼地翻滾了幾圈,躲過剛剛一連串從樹林裡打向自己的子彈,耳邊的槍響卻還沒停,夏樹直覺往後看,果然靜留正用剛剛同樣的招式應付從樹林來的槍林彈雨,夏樹這才看清樹林裡有一群穿著軍服的人朝著她們攻擊,夏樹連忙跑到水晶宮外圍的樹叢後面蹲下,有了掩蔽物後,便凝神瞄準,瞄準他們中間前排一位軍人腰間的手榴彈──
「碰」地一聲巨響,炸彈爆炸,那群集中火力攻擊靜留的人也就完了。夏樹衝出樹叢,毫不遲疑抓住靜留的手腕往一旁的樹叢跑,這時靜留卻冷不防對夏樹揮出薙刀,夏樹立刻蹲下身,後面跟著便傳來東西被斬斷的聲音──夏樹知道剛剛有人要從後面偷襲自己,但她一點也不想看那個人現在的樣子──她從來都不知道靜留對這種事竟然狠得不可思議。算了,無所謂,緊急時刻,不需要追究這種問題。
夏樹將靜留拉到樹叢後面蹲下,眼看她們剛剛雖然解決了一小群,但後面還有很多人的樣子。「可惡。」
「啊啦夏樹保護了人家哪──」
「都這種時候了妳還這麼悠哉……」
「嗯?不好嗎?」
夏樹看了一眼靜留人畜無害的微笑,半是無奈地哼了一聲,「剛剛的事,等解決了這群人之後我再跟妳弄清楚。」
「夏樹好像變得坦率了呢?」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聊天了吧。難怪小遙受不了妳。」
「夏樹這段時間跟小遙很好嗎?」
夏樹瞪了靜留一眼,隨即看向水晶宮,靜留也跟著同樣看了一眼水晶宮,不知道該說是這些傢伙的攻擊準確,還是靜留防得好,總之水晶宮沒有受到波及,剔透乾淨的玻璃牆仍然反映著陽光,晶瑩耀眼。
夏樹和靜留兩人對看了一眼,彼此意會,便一同跳出樹叢,往附近樹林邊的另一幢校舍跑去。
水晶宮是守護人們情感的聖地,她們兩個都不希望水晶宮被破壞。
她們跑到高中部專業科目教學大樓,這裡鄰近樹林又靠著山壁,平常學生只有參加大型室內活動或是上家政、音樂課之類的課程才會來這裡,暑假更是連工友都不會來。
最適合開戰了。
剛剛那些人果然都追了過來,看到這裡只有一棟校舍,而且背靠山壁、鄰近樹林,還以為她們兩個是沒地方跑了。軍人們便集結起來,擋住來路,好整以暇和她們對峙;樹林傳來樹木成群倒下的聲音,兩輛坦克毫不客氣橫行林野而來。
沒多久,就有一個穿著軍官服的人打開坦克上蓋站了出來。「我們是希爾斯集團的軍隊。」
這個人,金髮碧眼白皮膚,鼻樑上架著一副小眼鏡,看起來是個雅痞,可惜有著因加班過度而偏高的髮線、還有品味怪異的雞屁股髮型,年輕時應該也是個受女性歡迎的人吧。夏樹見過他,他叫約翰.史密斯。
靜留笑著回應:「我們現在也剩沒幾個了,還勞駕你們這麼大的陣仗,真是禮遇。」
「就是因為妳們的對戰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很快就會有優勝者出現了,所以我們才來跟妳們打個商量。」史密斯先生也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好像現在只是在談一筆普通的買賣。「我們想徵求願意與我們合作的HiME,妳們兩個,還有另外一位,三人之中,誰願意與我們合作,我們就協助她取得這次蝕之祭的勝利。」
「怎麼協助呢?妳們不是連要打贏我們之中的一人都不容易嗎?」
靜留這話接近挑釁,夏樹微微一驚,萬一對方被激怒,她們就要跟那兩台坦克開打了,麻煩得要命。
沒想到史密斯先生得意地笑起來,「剛剛只是暖身,如果妳們不合作,我們接下來用的就不是普通武器了。他們每個人身上的都是反高次物質元素製成的防彈衣,手上也都有反高次物質槍,如果妳們真的要開打也行。」
「喔?那麼,那輛坦克的砲彈也是用那個什麼元素做成的嗎?」
「是的。」
「這樣啊。」靜留一手托著腮,看起來還真的認真談起生意了:「那可以考慮一下。」
「靜留!」夏樹猛地抓住靜留的手臂,對著她大叫:「妳瘋了嗎!」
靜留看著夏樹焦急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頓時促狹起來,「啊啦有人反對。所以,」靜留對坦克上的男人說道:「那就沒辦法了呢。」
……夏樹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但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她已經氣得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那我們也不浪費時間了。」史密斯先生收起笑容,向軍隊發號施令:「不能活捉的話,必要時殺掉也沒關係。」
史密斯話還沒說完,靜留與夏樹已經轉身往校舍跑去,夏樹舉起槍,七八槍就把正門的自動玻璃門給打壞,玻璃碎落一地,兩人衝進去後想都沒想就直接往樓上跑;希爾斯的整批軍隊如潮水般跟著她們兩個湧入校舍,數以百計的人在裡頭兵分好幾路,只要有路就走,既然她們兩個往上跑,那就各路分散著自己找能往上走的路,由下往上堵死她們兩個所有的退路,上去後還順便有機會能從四面八方包夾她們。
不過,軍隊有軍隊的人數優勢,她們兩個有她們兩個的地主優勢和獨身應變的優勢。
這是一棟圓柱形的建築物,有十一樓,一樓大廳,二樓閱覽區,三樓家政教學區,四樓美術,五樓音樂,六樓工藝,七樓電腦教學區,八樓電腦機房,九樓與十樓是室內球場,頂樓是簡單的天文台,雖說只是教學性質而非什麼超級專業的設備,但看起來也是個有模有樣的巨大金屬半球,罩在整棟建築物上。
夏樹與靜留現在在三樓的一處逃生梯口,她們兩個蹲在牆後,一個守在左邊,一個守在右邊,第一批希爾斯軍人從二樓上來時,她們兩個拿著家政廚房找來的菜刀,眼看軍人走到定點,就立刻出手砍向他們的腳──這樣砍當然不會致命,憑菜刀也砍不斷什麼,卻可以立刻放倒兩個軍人,後面跟上的三個軍人立刻舉著反高次物質劍和她們近身搏鬥,企圖活捉她們;夏樹在格鬥中尋隙撿了倒在地上的軍人身上的槍,打傷其中兩個,正要再射擊第三個時,靜留已經用同樣從軍人身上撿來的劍砍傷了那人,至此,算是解決了第一批衝上這個位置的人,但緊接著後面還有更多人,夏樹隨便從地上軍人們身上撿了幾把槍,三步兩步跳上三樓與四樓之間的樓梯轉角,靜留則擋在三樓樓梯口,直接與衝上來的人正面迎戰;靜留處理那些排面打頭陣的人,夏樹就用槍處理堵在後面樓梯口、正「排隊」等著擠上來與靜留對戰的其它軍人們,順便再從樓梯扶手之間丟一兩顆手榴彈下去,直通一樓。這樣的作戰方式很有效,狹窄的樓梯口一次最多只能有三個人肩靠肩並排,靜留處理起來綽綽有餘。
但她們知道這裡不能久待,希爾斯的人很快就會從其它樓梯或通道上來包抄她們。她們停留不到十秒,便繼續往上走,每一樓都停下來解決若干人,但為了避免希爾斯的人早她們一步衝到比她們更高的樓層包夾她們,她們每一樓能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最後她們一踏上六樓就直接躲進了木工教室的天花板裡。
她們兩個坐在天花板裡的鋼架上,一邊休息調節呼吸,一邊注意下面的動靜。
──這種情形有點微妙啊,她與靜留剛剛還在對戰,現在卻要合作,畫風驟變;她很想繼續問清楚靜留這段期間的事,但現在不是時候。
「好像在拍電影一樣,我從來沒有到這種地方來過。」靜留用接近氣音一般的微小聲音說道。
「我說妳真有心情,都這種時候了……」夏樹也同樣用氣音回答,「對了,我一直想問妳,妳怎麼穿這套制服?這是特別穿的吧?」
「因為這套衣服跟妳的防摔衣最相配啊。」
「我現在又沒穿著防摔衣。」
「真可惜。」
「……」算了,也不是非得問出什麼……夏樹決定放棄這個問題。「好了,現在這樣啊──」夏樹環顧四周,最後目光又重回靜留身上,臉上漾出了打趣的笑容,「我傷腦筋的時候總是想,如果妳在就好了。現在終於真的碰上一次『妳在』的時候了。」
靜留看著夏樹,嘴角像平常那樣掛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