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鐘的分秒刻度不是衡量時間多寡的唯一尺度,那麼,實務上說來,她們兩個的「十分鐘」大概會比其他雙人組合的「十分鐘」要來得多一些──首先她們就不需要那些瑣碎的溝通確認程序。夏樹一邊往六樓跑去,一邊用寥寥兩三句話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後,她們也就已經踏上目的地,可以開始實行計畫,一秒鐘也不浪費。
還有十分鐘。
現在六樓有最多她們要的東西──手榴彈之類的隨身炸彈。希爾斯的人也算狠,人都撤出去了,卻把這些被打傷或打昏的人留在這裡。夏樹隨便找個袋子來把她們儘可能收集來的炸彈收著;接下來就是靜留的事了。
還有一分鐘。
三輛坦克與軍人們已準備就緒,也分配好待會兒的路線和負責區域,一分鐘後等待領隊下令就開始行動。暑假的學園教學區,空無一人,看起來格外遼闊,史密斯思忖著是否需要多派些人力過來,但那需要時間──畢竟他們一開始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原本以為只要恫嚇一下她們就會屈服的,而且對於有心想要從競爭中勝出的HiME而言,與希爾斯合作應該是很不錯的選擇,畢竟憑實力競爭,有輸有贏;但有了他們的幫助,就穩操勝券了,他想不懂這些HiME有什麼理由要拒絕這麼好的事。按照他們的預想,這些HiME應該搶著合作都來不及了才是。
在坦克裡的駕駛兵開始倒數十五分鐘的最後十秒時,教學大樓的大門有人拎著薙刀走出來了。
史密斯一直等到看清那人的臉,才舉起擴音器說道:「決定合作了嗎?」
「是啊。」靜留已換回那套米色制服。她走到陽光下,拎著薙刀的手一鬆,薙刀便往下墜落且逐漸透明,在落地之前,便像墜落到哪個異次元似地完全消失了。
史密斯刻意用誇張的大幅度動作拍了兩下手,「歡迎歡迎。另外一位呢?」
「不在了。本來我們剛剛就要做個了斷的,誰知道會有不速之客來拜訪呢。」
「那真是失禮了。我們原本是想,能多給幾位HiME選擇與我們合作的機會,不過,既然現在會長大人願意合作,我想也就夠了。」
靜留笑了笑,「學校裡的學生是這麼稱呼我沒錯,但被你們這麼稱呼,感覺有點怪哪。」
「會長。我們董事會對妳的印象很深刻,他們討論時是也是這麼稱呼妳的。」
「喔?真是受寵若驚,你們的董事會很注意我們嗎?」
「那是當然。我們董事會一直都注意著妳們。既然我們的深優不爭氣地輸掉了的話,雖然很慚愧,但為了集團的理想,還是要另外尋找出可以合作的人選。不過,我可以問一句嗎?」史密斯推了推那副小眼鏡,細長眼睛裡的銳利目光直直射向靜留,「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了呢?」
「因為情況改變了,現在反對的人已經不在了。」
史密斯盯著靜留,沉默了幾秒,靜留說話的樣子很平靜,也不像是在開玩笑。最後史密斯還是掛出了禮貌性的微笑:「妳們兩個人的事,我們也大概知道……但這種事外人也無從置喙。總之,」史密斯向靜留伸出了手──儘管現在兩人相隔遙遠,隔空伸出的手卻仍然釋放出了友好的氣息,「如果會長願意合作的話,我想,董事會的先生們都會很高興的。」
靜留仍然瞬也不瞬地看著史密斯的眼睛。「鴇羽舞衣呢,萬一她也要跟你們合作呢?」
「會長,合作是要『談』的。如果鴇羽舞衣也願意跟我們合作,我們沒有拒絕的理由。當然我們會以對三方都有利的方案作為最優先的考量,但這都要看妳們和董事會怎麼談,不在我的權限範疇之內。」史密斯看靜留對自己伸手表達善意的舉動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一邊說著,也就一邊收回了手,但臉上還是那副禮貌性的招牌笑容,「我的工作是代替集團對願意合作的HiME表達竭誠的歡迎之意。」
「果然是商人呢……不過,這樣也好。」靜留單手托著腮,剛剛還像是與人談判的氣勢,一下子就轉而像是在閒聊了。「我們各自都有各自要背負的風險哪。話說回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坦克裡的砲彈,真的是反高次物質元素做的?可以將子獸的攻擊無效化?」
史密斯回答得毫不遲疑:「是的。」
「這樣的話,我可以試看看嗎?我叫清姬出來,吃一記那個砲彈,怎麼樣?但如果清姬可以化解你們的攻擊的話,」靜留微微歪著頭,就像個高中生在說中二話那樣,用惡作劇的口吻說出大題小作的話:「就證明你說的是謊話,你們全都會死喔?」
「但如果真的是反高次物質砲彈,」史密斯先生也不甘示弱:「死的會是妳喔?」
清姬。
靜留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低語喚出了清姬,軍隊後方的大草原爆出一聲轟然巨響,六首大蛇破土而出,巨大的子獸霎時陰蔽了天空,整個軍隊都籠罩在清姬的陰影下,六個頭對軍隊吐著蛇信,嘶嘶作響。「試試看就知道了。來吧。」靜留微笑著說道。
整個軍隊都轉向了清姬,只有坦克的炮口還指著教學大樓──史密斯也轉身抬頭望著清姬,他愣在坦克上,沒有對坦克下令轉向。
就在眾人愣在當場又無主帥下令的靜默時刻下,機車的聲音越過長空從他們的背後而來,待他們再次回過頭來看向教學大樓,夏樹已經騎著重型機車飛在半空朝他們衝來;這一抬頭,天空刺眼的陽光讓他們驚覺原本籠罩眾人的子獸陰影也忽然消失,剛剛還在大草原上張牙舞爪的清姬不見了,除了大草原上現在全是被翻動的亂七八糟的土石堆外,什麼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隨著天空傳來的那一聲大喊「迪藍!」,大草原上迅速聚結起冷空氣凝成冰晶,另一隻與清姬同樣大小的子獸出現,騎著重型機車飛越在空中的夏樹跳離了機車,迪藍飛起,接住夏樹;無人的機車直直往三輛坦克聚停之處落下,待軍人們注意到之時,機車已撞在坦克上,「轟!」地巨響,機車彷彿一顆空拋炸彈炸得三輛坦克翻起,燒成火海。
靜留現在也已乘著清姬飛在半空中,看著下面的火海與四處逃竄的軍人。「夏樹真的好厲害啊。」
「妳剛剛為什麼要叫清姬出來讓他們打啊,萬一那真的是反高次什麼的砲彈怎麼辦!」
「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哪。現在也無法求證了呢。」
「……妳真的是……」夏樹再次氣得不知道要說什麼。
剛剛她們兩個還在四樓時,夏樹想出的對策很簡單:讓綁滿炸彈的機車從教學大樓俯衝飛往坦克集中的地方,像炸彈一樣把坦克炸掉,而夏樹自己只要抓好時機抽身跳離機車、並喚出迪藍接住自己就好。
夏樹與靜留在六樓收集完炸彈分頭行動後,便到附近停車場找自己的機車,她把車騎上教學大樓七樓,在落地窗面向著大草原方向的電腦教室裡停妥機車。將炸彈固定在機車油箱附近,然後打開油箱蓋,用一段稍微淋過汽油的布條捲成繩狀,一端綁在龍頭車架上,一端垂進油箱裡。騎車飛衝出去時,抓準時機在布條上點火,等車子墜落到地上,火焰也會沿著布條燒進油箱並引起爆炸。
另一方面,為了避免機車一衝出校舍頂樓就被軍隊注意到並開槍打中──那樣的話,夏樹就會直接在空中被炸死──所以先讓靜留走出校舍,作勢投降,當軍隊將注意力集中在靜留身上時,就能爭取到短暫的時間讓軍隊不那麼快反應過來。
至於清姬的出現,純屬意外。她根本沒想到靜留會為了求證那種事,喚出子獸、還跟史密斯先生打那種賭。
夏樹與靜留收起子獸,站在還沒被毀掉的另一半大草原上。兩人站得有些距離,她們靜靜看著遠方燃燒中的坦克一會兒;下午三點左右,這個陽光刺眼的下午,已經進入了後半段,天空雖然一樣澄淨明亮,但太陽已不那麼毒辣,空曠之處開始吹起微風。時氣交接,白晝的極限已過,現在正是日夜交替的前序,倏然趨於平靜的草原,彷彿有什麼東西逐漸在這之中醞釀。
「這樣一打,我腦袋也清醒多了。靜留。」夏樹雙手握著雙槍,剛剛戰鬥時引燃的堅毅眸光仍在她眼中閃耀,她此時看著靜留,彷彿蒼狼正打量對方是敵是友。「無論妳要去哪裡,我都會和妳一起。如果這是我唯一能參與的方式,那就來吧。」
靜留輕輕一笑,伸手將被風吹起的頭髮勾到耳後。「是啊,我們還有事沒解決呢。」
夏樹看著眼前的風景,眼前的人,優雅靜逸得像幅畫。這樣的畫作,如果畫框下再貼個標籤介紹:「即將與心愛之人對戰的女子」,應該很有戲劇張力吧?可惜她現在不是觀畫者,夏樹自己就是畫中女子的那個「心愛之人」。
或者,也許,夏樹自己才是那個「即將與心愛之人對戰的女子」。至於靜留是不是,她已經不那麼確定了。
說來諷刺,自從這一學期開始後,夏樹就沒有與靜留這麼接近過。可以確實地交換想法、像平常一樣隨口閒聊、像平常一樣被捉弄,而且也確實地,感覺自己正和這個人站在一起。
就某方面而言,事實上從媛星的印記再次出現開始,這也可能是將近一年來夏樹與靜留最親近的時刻──至少現在她知道靜留對蝕之祭的態度是什麼、想做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她甚至從這些事裡發覺靜留在這三年中的變化,現在的靜留,不是上次蝕之祭中那個在情感上敏感脆弱得會失去理智的高中三年級女生了──如果情感已經不是靜留考慮的第一順位的話,這也理所當然就不會成為她的弱點了吧?但就算靜留現在真的已經把權位作為考量的第一順位,在奈緒衝進理事長宅邸、當著所有人的面揭穿她時,她也依然冷靜得要命。
好像不再有任何事能讓靜留失去理智了。現在的靜留,像是個沒弱點的人一樣。
正因如此,連她這個理應與靜留最親近理解的人,也不知道靜留到底想要什麼。
夏樹仍然想,或許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眼前這個人。只是,剛剛那樣跟靜留一起對付希爾斯集團軍隊時,她隱約覺得靜留還藏著其它事,她與其他HiME們對靜留的想法,都不足以解釋她現在對靜留的感覺──靜留對待自己的態度一如既往,剛剛的互動也都同樣一如既往,這些都揭示了那個溫柔對待自己的靜留還在,靜留彷彿是變了個人,卻又似乎沒有變。
如果靜留真的想要為了權力而贏得蝕之祭的話,夏樹總覺得,那樣的「藤乃靜留」應該會是別種樣子──而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這不是什麼有力的論據,純憑「感覺」而已,但夏樹相信自己想得沒錯,靜留大概還藏著什麼事沒說。
只是,太多問題要問,卻已經沒有時間問了。
如果她只能在相處之中慢慢釐清答案,如果她只能靠著對戰去多爭取一些相處的時間,多爭取一些讓自己可以接近靜留的時間,那麼,她就要去爭取。
在夏樹舉起雙槍對著靜留開出第一槍時,便宣告戰局開始了。靜留手無寸鐵,只能先往旁邊跑,夏樹的子彈在她腳邊步步進逼,靜留一邊跑,一邊喚出薙刀後便一個跳起,轉身向夏樹揮出蛇腹刀,夏樹一蹲身閃過攻擊,但她知道那刀從自己頭頂上掃過去後,靜留八成會立刻將刀轉向再往自己背後甩過來,夏樹隨即往旁邊跑去,遠離靜留的攻擊半徑;靜留看夏樹即將離開自己的攻擊範疇,果然不再發招,拎著薙刀便追了上去。
真正的遠距離作戰對夏樹有利多了,她且戰且走,一邊往教學大樓的方向跑,一邊轉身對靜留射擊;靜留現在只能被動地用薙刀擋子彈。眼看教學大樓就在前面,當夏樹再次轉身要再向靜留射擊時,卻看見一大塊著火的坦克零件正從後面朝著自己飛過來,千鈞一髮之際,夏樹無處可躲,只好往前撲倒趴下,那一大塊金屬零件便從夏樹上面掃過,重重地落在夏樹身前不到一臂的距離。她知道靜留大概是像章魚一樣用蛇腹刀隨便捲起點什麼就往自己扔過來了,擋子彈還可兼攻擊;這下她與靜留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夏樹一骨碌起身,連看都來不及往後看一眼,拔腿就繼續往教學大樓衝去。
靜留看夏樹跑進教學大樓,反而緩下腳步,拎著薙刀慢慢走了進去。
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呢,還是上樓呢。靜留轉頭往兩邊都看了一下,最後選擇左邊。沒有理由,就只是隨便選而已。
她知道無論自己往哪裡走,夏樹都會跟上來。像剛剛那樣在外頭打遠距離戰,對夏樹而言未必沒有利,畢竟她的薙刀有攻擊範圍限制,槍卻沒有;所以,夏樹選擇走進來,無非為了拖長對戰時間而已。
一樓的大廳只有幾間行政人員辦公室,寬闊的空間都是設有沙發的書報區,雖然學校的本意是想讓這裡成為讀書沙龍之類的地方,但平常基本上是大草原活動的學生們休息乘涼吹冷氣的偷閒之處。這裡空間開闊,只有幾根必要的水泥柱,除了沙發與書報架之外,就沒別的家具了,大抵而言視野還算不錯,不需要四處翻找,就能掌握整個大廳的情形;大概是因為這樣,即使剛剛有大批軍隊進來搜查,但除了稍顯髒亂外,整個大廳遭受的破壞程度並不算太大。
靜留在大廳走了一圈,她一邊放輕腳步慢慢地走,一邊注意四周圍的動靜──她猜想夏樹是躲在天花板裡。但既然一直沒有動靜的話,大概是還在想要怎麼和自己對戰吧?靜留的腳步最後停在大廳正中央,她拎著薙刀站在那裡靜默了一會兒,才對著空氣輕聲說道:「夏樹,我等不下去了喔?」
說完,便揮舞起薙刀,冷青色的刀鋒在偏暗的大廳正中央也被她舞成了一片寒光,往離她最近的水泥柱砍去,所到之處,水泥柱無不從中間硬生生被斷開,轉眼不過十幾秒,便已破壞了三五根柱子;此時終於有槍聲響起,而在剛剛眼角餘光瞥見左邊有動靜的剎那,靜留左手已掣起薙刀,呼呼地旋轉成一片圓形的紅光,向靜留射去的子彈與紅光交集,爆出幾點星火,靜留隨即握著薙刀往夏樹的方向甩出蛇腹刀,夏樹跳向旁邊閃過朝著自己直飛而來的刀刃,撲空了的蛇腹刀狠狠扎向地面轟出窟窿又像蛇一樣在空中迅速飄移著縮回靜留手上;躲過攻擊的夏樹貼地翻滾後起身,「妳是想拆了這裡嗎?我們兩個都會被活埋在這裡的!」
「妳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的。」靜留一邊說,一邊揮著薙刀向夏樹砍過來;夏樹握著雙槍的手放鬆,武具同樣像是墜入異次元般地消失,接著,在靜留的薙刀向她砍下之前,她已經先往一邊閃,在靜留揮下刀後且來不及對夏樹的動作反應過來的瞬間,夏樹猛然舉起左腳一個高踢腿便往靜留的臉上砸去,靜留連忙伸出手臂來擋,夏樹便趁著靜留只有單手握著薙刀時,伸手去搶下靜留的刀;靜留的動作也一點都沒停下來,一伸手又摸上了握在夏樹手中的薙刀,夏樹只覺得薙刀似乎在手心裡大力地像螺絲那樣旋轉了一下,便從自己緊握著的雙手中鬆脫出去;靜留搶回薙刀的同時,稍一轉身就站到了夏樹背後。夏樹整個人被靜留伸出的左手臂環住脖子,肩膀被按著押進了靜留懷裡,耳邊低迴著熟悉的聲音:「想說話就要出來好好說,一直躲著是不行的。」
夏樹的耳蝸在靜留的吐息之下迅速發紅,她咬著牙跳起身便是一記倒掛金鉤再次往靜留臉上招呼;靜留用力往後跳了兩下,拉開與夏樹的距離。
夏樹站穩,眼前的靜留臉上像平常一樣掛著微笑。恍惚間她覺得與自己對戰的不只是「藤乃靜留」,而是她玖我夏樹這三年的夢。是靜留透過每一次下廚、一次次捉弄、還有那些溫暖的話語、那些微笑所建構給她的夢──這一次對戰打完,無論結果如何,夏樹都覺得自己將要失去這幾年來一直支撐著自己的夢。
那些美好得不真實的時光。她現在所擁有的惟一的真實。
夏樹眼裡盈滿了的淚水就要從眼角落下來了。「……妳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她想起剛剛靜留與史密斯的那個賭注。在即將要騎著機車往前衝時,她還在想機車衝破落地窗的聲響會不會讓軍人們提早注意到正飛車衝出七樓的自己,然後,她就聽見一樓史密斯拿著擴音器說的那句:「但如果真的是反高次物質砲彈,死的會是妳喔?」緊接著清姬出現,她立刻就知道一樓是怎麼回事,心裡原本的擔憂一下子都一掃而空,比起那個,靜留才是真正陷入險境的人,她一定要在希爾斯的坦克真的攻擊清姬之前,把坦克炸掉;她騎重機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這麼希望機車速度再快一點。在機車衝破落地窗時,她看見整個軍隊都背對著自己、朝大草原的方向看著清姬,雖然說讓靜留詐降的用意就是要吸引軍隊的注意力,盡量不讓他們注意到自己,但這樣的效果簡直成功過頭了,她沒有想到靜留會為了求證而和史密斯打那種賭。
現在想起來,靜留或許不是為了求證,而是為了保護她。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靜留平靜的語氣裡,一點也聽不出情緒。
「如果妳真的想殺我的話,我至少已經死兩次了,不是嗎?」
「雪之最後失蹤的地方,妳不是去看過好幾次了嗎?」靜留笑了一下。「遙同學告訴我的,這段時間的監視器畫面她一直都找人看著。該調查的地方,妳一個都沒漏的去了很多次哪。雪之,在殺掉她之前,我也讓她在我面前到處逃跑了好久。」
夏樹幾乎是忍住哭腔,顫抖著說話:「不是的,妳一定隱瞞了什麼,我就是知道。妳明明答應我不管去哪裡,我們都在一起,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做這些事?為什麼非把她們殺掉不可?這幾年,大家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可以啊。」靜留的嘴角輕輕揚起,臉上像往常一樣綻放出溫暖的笑意,眼看仿佛她將要說出什麼體貼溫柔的話──「殺了我的話,我就不會殺鴇羽同學了。」
不知道是不是夏樹的錯覺。她的腦子裡排山倒海湧出靜留以往對她說過的所有露骨的情話和表白,她忽然發覺靜留說情話時有一種特別的口吻與神情,平常絕不會出現;比如說,就像是現在這樣──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溫柔平靜得像輕柔白淨的羽毛,飛絮滿天,讓人願意毫無防備地沉溺進去,但平時在她眼裡洋溢得明豔動人的光芒卻會隱沒在一片夏樹永遠也望不進去的赤紅色裡,堅毅、決絕、拒人於千里之外。在其中閃爍的譎光則自帶著某種熠熠煥發的神采。
她拒絕讓任何人知道,她將要為了夏樹,做些什麼、往哪裡去。意志清楚,不容干涉。
平時溫溫地燃燒著的溫暖火焰此時在靜留眼裡燒成了一片煉獄,夏樹看著自己映在靜留紅色的眼中,彷彿看見自己也身處在那片煉獄裡。她覺得自己離靜留好遠,又好近:她知道靜留這扇煉獄的門只為自己而開,只有自己能看得見;同時她又無法理解靜留心裡都裝了些什麼,一個人的心怎麼能承載得了足以燒出一片血光的黑暗?
靜留此時仍然溫溫地對夏樹笑著,像往常一樣;可是夏樹覺得,靜留將要為了自己而去的地方,就是地獄。
夏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滿溢出來,她想要叫住這個人,為什麼不能跟自己待在一起,要去什麼地獄──「靜留!」
靜留依然像平常那樣,在她吵著要吃美乃滋或為了打電動而晚睡時,靜留就會露出無可奈何又帶著寵溺的笑容:「不想和我打,也不希望我傷害鴇羽同學是嗎。說起來,除了上次夏樹為母親而哭之外,我從來沒有看妳掉過眼淚。夏樹真是一個對朋友很溫柔的人哪。」
「靜留,」夏樹抬手用袖子在臉上隨意一抹,雙眼只短暫清澈了一瞬,隨即又泛起淚霧,「不要為了任何理由……做妳原本不會做的事。」
「吶,沒有什麼事是我原本不會做的。只是我想不想做而已。」夏樹現在是在為正義喉舌呢,還是因為心疼自己所以才這麼說的呢,靜留平靜地想著。但無論答案是哪一個,都不會改變她的決定。「好了,趕快為這場對戰做個收尾吧。」
話說回來,凪說過,她會成為最強也最壞的HiME。結果最理解她的人居然是凪嗎?靜留臉上的微笑荒涼起來,她單手掣起雉刀,順手將刀轉了一圈,刀鋒破空刮出蕭索的風後,便轉定方向,直指夏樹。
夏樹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她靜靜看著靜留好一會兒,放開了原本緊握著的拳頭。「我不想和妳打。這已經和舞衣她們無關了。」
靜留也仍然站在原地不動,等著。
「我或許知道妳想做什麼,靜留。因為我也想到同樣的事──在我知道這場祭典又要再來一次、而且祭典規則改變、重視之人將不會受到HiME死亡的影響,那時候同樣的念頭也出現在我腦裡。我當然從來沒有打算要那麼做,但那樣的選擇就是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腦子裡了。靜留。先把其它人解決掉,然後我再自殺,如果過程中逼不得已必須和妳對戰的話,也可以先把妳打昏。總之,這樣最後妳就可以繼續活下去。」夏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可是那樣的話,就是把我的殺戮之罪,全部推到妳頭上了。最後的優勝者,要承擔大戰中的所有罪惡,我絕對不想要讓妳承擔那樣的東西。那樣的妳,一定不會快樂的──」
「我說過了,我沒有那樣的東西。」靜留說道:「我一直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上次蝕之祭也一樣,我做的,就是我想做的事。包括當時被雪之她們看到的,趁妳睡著的時候親吻妳,都是我想做的事。現在要殺妳和舞衣,也是我想做的事。」
夏樹不再說話,她靜靜地望著靜留好一會兒,低下頭深吸口氣,再抬起頭時,雙手已經握著雙槍也一起舉了起來,死死盯著靜留左右開弓連連射了好幾槍;靜留一邊揮舞薙刀擋住子彈,一邊往夏樹跑去,夏樹則不斷移動,保持著與靜留的距離並持續射擊。終於,靜留停下腳步,就像在水晶宮前那樣,再次將蛇腹刀舞成了一片網,夏樹連連射擊了幾槍都被擋在那片紅光之外,她索性用力扔出了右槍,蛇腹刀與夏樹的槍碰出金屬火花,整條蛇腹刀因與重物撞擊而遲頓了一下,夏樹早已蓄勢待發瞄準好目標的左槍便趁隙射擊,靜留不得不往旁邊跳出去以閃避子彈,一邊跳,一邊甩出蛇腹刀,刀身如蛇纏上夏樹的右手,夏樹穩住身體,左手的槍持續向靜留射擊,靜留再往旁翻身閃過子彈,順帶猛力拉扯鞭子影響夏樹的平衡;夏樹想都沒多想,直覺地奮力將全身的重心都放在右邊,身子猛地向右後方側轉,靜留剛剛為了躲子彈而翻身,腳都還沒站穩,夏樹這一拉扯,就將靜留整個人都拉近過去──靜留落在夏樹的懷抱裡,後頸被鉗著,嘴唇便迎來了吻。
夏樹不會接吻,這一吻也談不上多熱情,但已足以讓靜留腦子一片空白。靜留感覺夏樹的嘴唇正貼著自己的嘴唇,然後,夏樹輕輕含住她的下嘴唇,接著就是狠狠一咬,靜留痛得全身一個激靈,卻也沒有推開,只是抬起左手放在夏樹的後頸;手指像是被迷住一般,撥開了蓋在上面的頭髮,流連在那片柔滑的皮膚上不肯離開。
夏樹像是要確認一樣,嘴唇離開前,舔了一下靜留嘴角的傷口。她們兩人嘴角都掛著血絲,在彼此眼裡閃著妖異的光彩。夏樹扯起一抹微笑,輕聲說道:「可惡。就算是生氣,也還是喜歡妳。好吧,能跟喜歡的人一起死兩次也不錯──」
-----------------
這是一間圓形的大會議室,中央放著一張呈「囗」字形、四角拔尖延展成星芒狀的氣派大木桌,木桌中央圍出的四方形空間立著一個巨大的地球儀,四面各有一個螢幕對應著木桌四邊的位置。桌邊共坐了七人,一邊各兩人,獨佔了一邊的那一位顯然是主位。坐在主位上的是個有點年紀了的中年男子,淺金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與史密斯先生那張有著精明目光的生意人臉龐不同,這人看起來明顯穩重得多,也更有城府。他左手戴著一枚鑲有紅色嵌藍紋石頭的戒指,此刻兩手交握在桌上,右手食指正不安地來回摩娑著戒石。
螢幕上,玖我夏樹還吻著藤乃靜留,左手卻已舉起槍對著靜留的腹部。這一吻結束,夏樹看著靜留,神情複雜又帶著苦笑不知道和靜留說了什麼,但話似乎還沒說完,靜留原本放在夏樹脖子後面的左手忽然豎直為手刀,猛力砍向夏樹的後頸;夏樹一下子就沒了意識,軟軟地倒在靜留懷裡。稀疏的光點開始從夏樹的身體往四周散開。靜留溫柔地抱著夏樹,看起來很依戀地凝視著懷裡的人,然後,低頭吻住眼睛已經閉上了的夏樹。
直到夏樹整個人終於都化為光點消逝。
會議室裡全場靜默不語,可怕的死寂從那四面螢幕散漫出來,溢滿整個挑高寬敞的豪華會議室。藤乃靜留那一下,怕不是打壞了玖我夏樹後頸的什麼神經還是骨頭?他們沒有人想到,靜留可以對自己最重視的戀人下這種狠手。快、狠、準,幾乎毫不猶豫,讓夏樹一瞬間就失去意識,甚至都來不及扣下扳機。
他們已經開始在想,要和這樣的人談合作,光只是「談」,恐怕是遠遠不夠的。
-----------------
至於夏樹。在黑暗湮沒自己的意識之前,她聽見靜留溫柔得令人心碎的聲音在耳邊低語:「對不起……」
【剩餘人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