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姬一消失,夏樹就知道不對勁。
HiME們還看著天空高聲歡呼,夏樹只是瞥了一眼天空──子獸們的攻擊砲將人造媛星炸開,白晝的藍天裡硬是染上了一整片五顏六色的虹霞,間中還閃著幾許星點,像是直接在天空開出了窗,宇宙的絢爛難得直接在地球的天幕盛大展演──她們期待這一刻期待了這麼久,靜留卻看不到。夏樹毫不猶豫跑向雪之,「雪之,靜留還在那間會議室嗎?」
她們都知道HiME的力量撐不了多久了,雪之立刻看向環繞在自己周遭的鏡子,點出了其中一面,「有了,她在剛剛我們炸開的其中一個走廊斷口!」
鏡子裡的靜留靠著牆面倒在走廊上,夏樹心都涼了一半,一確認地點,拔腿就往操控室外的貨梯井跑,她腦子裡已經擘劃出路線,在操控室入口撿起她們打暈的軍人身上的手榴彈,遠遠扔出炸開電梯門,跳進貨梯井,攀著鋼纜便往下滑,目光直直盯著下面的樓層,天花板夾層有破壞痕跡的樓層一進入她的視線,便立刻舉槍用冰凍子彈連連往夾層開口射了好幾槍,冰凍效果迅速往電梯井方向堆疊延伸出一塊小平台,估摸著自己已下滑到適當高度,一跳,落在冰晶平台上並像溜滑梯一樣滑進天花板夾層。會議室那層樓的外廳與走廊天花板剛剛已經被她們拆得差不多了,夏樹一進入天花板夾層也就直接跳進了走廊,直接朝向她所記得的斷口位置跑去;毫不意外,到了那裡,她只看到一堵牆。
那是雪之的結界,她戳了一下「牆」,手指也果然穿了進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摸到;探頭穿過「牆面」去看──靜留就在對岸──斷口大約四公尺多,將近五公尺。困難的是,一旦回到假牆的這一側,就看不見斷口、看不到靜留所在的那一端距離自己所在的這一端有多遠,只看得到假牆面,這嚴重妨礙了起跳點的判斷,五公尺也不算近,起跳點抓得不好,很可能就跳不過去;跟矇著眼睛跳跨欄一樣。只是,跨欄沒跳過去,不會怎麼樣;這斷口沒跳過去,不死也半條命。
她當然也可以把迪藍叫來,但這裡的空間不比頂樓平台,巨大子獸在此處的出現若是破壞建物結構導致坍塌,昏迷中的靜留會很危險。
「我不會輸的──」夏樹往後退到最底,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也像是對靜留說的。
看不到眼前是什麼,看不到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就連需要準備些什麼才能闖過去都不知道──但靜留就在那後面。她只要知道這件事就夠了。背後一觸到牆壁,夏樹即全力往前跑起來,前腳一踩到最靠近假牆的位置便起跳;在「牆壁」貼近視線時,夏樹克制住想緊閉上眼的下意識反應,死死地睜眼看著,看著那面「牆」撞進自己眼裡隨即消失無蹤,前方豁然開朗,靜留就倒在走廊斷口的另一端,還來不及多加細看,夏樹整個人飛越過斷口、越過了靜留,落地後順著衝力仍直直往前翻了好幾圈,直到狠狠撞上牆面才停下,夏樹只悶哼一聲,一刻也沒多耽擱,忍著火燒般的疼痛感便騰地跳起回頭跑到靜留身邊。
靜留的上身沿著牆倒在地上,像是失去支撐的洋娃娃一樣軟軟地癱著;眉眼都褪去了平常游刃有餘的神采,臉色蒼白得嚇人。夏樹從來沒有看過靜留也有那麼脆弱、需要保護的樣子。在確定靜留還有呼吸時,半是慶幸半是心疼的酸楚感衝上鼻腔,她脫下皮外套,綁在靜留腰上權作止血;遠處急促的咚咚咚咚聲響傳來,夏樹知道那是茱麗葉的腳步聲,她沒打算理會,現在這個情況,她需要、而且也有比茱麗葉更快的移動方式。
走廊斷口的牆面已經一併被HiME們轟掉了,站在斷口邊就可以看見外頭一望無際的樹林。夏樹橫抱起靜留,便縱身往外跳,「迪藍!」
正從走廊另一端趕來的茱麗葉後面還跟著八咫烏、源內等體型較小的子獸載著舞衣她們,雪之及時解除結界,打頭陣的奈緒、小碧一來就看見夏樹抱著靜留往下跳,她們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夏樹被迪藍接住後即往遠方迅速飛去的身影,小碧睜圓了眼,「嚇死人了我以為她要跟會長殉情……對了我剛剛就想問,她的子獸本來就那麼大隻了嗎?」
夏樹搭著迪藍破風飛行,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慶幸,還好迪藍這麼大隻。
迫水事先與她們約定好,會開車到距離巴別塔最近的一條公路上等她們;HiME們一旦找到公路,就放信號彈,迫水看到後也同樣會放信號彈作為回應,然後開車來找她們。
夏樹現在當然只要直接找到迫水就行了。她緊抱著靜留,懷裡的軀體趨於低溫,無論抱得多緊都嫌不夠,夏樹恍然錯覺靜留的生命此刻像水一樣捧在自己手裡,過於急切就怕漏了,過於小心又怕遲了。若是傷害靜留的人站在自己眼前的話,自己大概會毫不遲疑地痛宰對方吧──可是偏偏,是靜留自己明知道生還機會很低卻還要涉入險境。其實舞衣在老宅基地裡解釋為什麼要隱瞞她這個計劃時,說的那些理由都是多餘的,夏樹心裡有數,如果靜留不瞞著她的話,計劃根本不可能順利進行,首先她就算是給靜留下迷藥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她做這麼危險的事
偏偏她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讓靜留甘願身陷險境的主因。看不到眼前是什麼,看不到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就連需要準備些什麼才能闖過去都不知道──靜留一個人闖過了許多這樣的關卡,都只是為了跟自己在一起而已。
無論是在被隱瞞的時候、還是在知道真相之後,她都對這整件事無比生氣,只是,倘若立場調換,她知道自己也會做出和靜留一樣的選擇。
怒氣與心疼與不甘與擔心等等各種矛盾的情緒滿溢,夏樹將靜留的頭緊緊押在自己的懷裡,覺得自己的意識彷彿隨時都會被那些情緒給沖遠,只有靜留身體的低溫還能給她一點現實感;若不是因為她知道靜留現在需要自己,她大概會放任自己的意識被淹沒、變成另一種她所不知道的瘋狂的樣子──此刻的她,大概,也能體會三年前靜留那種,既清醒著也瘋狂著的時刻。
靜留放在腹部上的左手,腕上穿著兩條玻璃珠手鍊,她的,和她的。兩條靠在一起的手鍊。
靜留是很期待再見到她的吧。
如果上次她們兩個在風華學園的對戰不算的話、如果上次在理事長宅邸的匆匆一面不算的話,那麼,她上次見到靜留,已經是整整兩個月前的事了。對於她們兩個久違的見面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夏樹覺得無比抱歉──儘管這整個計畫她是最後一個才知情的人,她也仍然對此感到無比抱歉──對於自己居然得一直等到靜留失去意識的時候才出現在她面前,感到無比抱歉。
子獸大隻的好處,就是移動速度極快。不多久,公路便在前方,但迪藍也差不多了。自知很快就會消失的迪藍,在距離公路僅剩幾百公尺遠時才終於將夏樹放下,巨大的身體隨即白化泛出白光,夏樹看著那個白色輪廓低著頭輕輕地往自己身邊湊,從剛剛就一直因各種情緒而累積著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夏樹站著,看了懷中的靜留一眼,便閉上眼低頭伸向前,與那隻還仍有些許實體感的大狗抵額碰頭。
像是要跟老朋友道別一樣。以往迪藍還小小隻的時候,她與迪藍像是主人與寵物的關係;現在變大隻了,不再能把牠當小狗了,她才發覺迪藍與自己的關係是獨一無二的夥伴,牠是唯一能無條件接受並理解自己所有想法的忠實拍檔。
「迪藍……」夏樹最後一次叫出迪藍的名字,然後睜開眼,聽著迪藍最後一次低鳴回應自己,看著面前與自己抵碰額頭的大狗散化為白金色光點消散;在額頭的觸感完全消失過後,夏樹才深吸一口氣,轉身繼續往公路的方向跑去。
只是這一轉身,才剛起步跑沒多久,天上就降下了一個她熟悉的身影,「藤乃靜留怎麼了?」
夏樹沒料到會看到深優出現在這裡,照說她應該還沉睡在理事長宅邸地下室才對,難不成舞衣她們還有什麼其他計劃瞞著她沒說嗎?「她腰上有槍傷,妳讓開,我沒時間──」
深優兩隻手都對夏樹伸了出來,「要送她去醫院,我覺得我比妳更快。陽子老師也在迫水車上,我先帶她讓陽子做急救處理,再帶她去醫院。以後,我跟大小姐就不欠妳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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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件事之後,夏樹始終與靜留保持冷戰狀態。
靜留一直沒把那兩條玻璃珠手鍊脫下來,夏樹也始終都沒有開口要回來。
那天,迫水擔心她們這一趟凶多吉少,除了讓同樣擔心她們的陽子同行,另外也在她們出發後便喚醒了深優,不過,深優不願意與希爾斯集團對立,只答應幫忙在HiME們行動結束後前來接應,帶領她們走出叢林找到迫水,想不到卻先看到迪藍降落在附近樹林裡,便讓深優先來看看情況;深優帶著靜留離開後,其他HiME們則依照原先與迫水約定好的,用信號彈找到彼此的位置並會合。
事件落幕後,她們就再也沒見過深優與艾莉莎。二三說,她們兩個只說要去過新生活,即離開了理事長宅邸,「不過,她們兩個有戴著妳們送的玻璃珠戒指和耳環喔。」
其他人也各自迎來各自的新階段:懷孕的紫子照樣每天到學園教堂幫忙,預產期在十二月中旬,石上老師屆時也會回來陪產。從高中部畢業的奈緒在紫子勸說下,暫時繼續待在學園教堂當修女,至於奈緒「下班後」要以什麼身分去做什麼事,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命被獨具慧眼的宗像爺爺延攬成為神社的神職人員,正職是白天在蛋糕店打工做學徒,閒暇時就消失得不見人影,到深山裡探險、找野貓們打聽封架之地失傳已久的貓神信仰。
巧海的身體情況已穩定下來,醫生認為已無疑慮,可以正常生活,預計下個新學期就回風華學園;升上高三的詩帆與晶現在是忙碌的考生了,詩帆的成績老在及格邊緣徘徊,晶倒是意向明確,以進入醫學院為目標而努力。
小碧打算教完這學期,明年又要跟教授出國去做研究了。
其餘大學部的HiME們儘管過的還是原本的生活,但直到希爾斯集團的騷亂告一段落,她們彷彿才真正回到現實世界裡,可以專心過大學生該過的日子、做想做的事、犯該犯的蠢。舞衣繼續她的打工女王事業,雪之繼續當小遙的跟班,而小茜終於可以不必擔心世界末日隨時會降臨、全心與阿和一起描繪他們的未來藍圖了。
只有靜留和夏樹彷彿落後了些,還一腳陷在蝕之祭留下的爛攤子裡沒能完全走出來。
靜留得住院好一陣子。夏樹每天都帶著晚餐到醫院和靜留一起吃,菜色永遠只有燙青菜。她只會燙青菜,外加可以交給電鍋煮的白飯,她們兩個平常晚餐就這麼吃,間中穿插幾天夏樹會買壽司或拉麵換換口味。夏樹變得寡言少語,對於靜留一如往常的捉弄或搭話,夏樹或窘迫或嘆氣、或者也會笑一笑,但回應總是比以前疏離得多了,既非完全不搭理、卻也絕對稱不上熱絡。
大概,只能從每個禮拜必然會買回來兩次的芋棒(註)看出來,夏樹還是在意靜留的。
幾次去探病的舞衣知道她們兩個不對勁,她原本認為不會持續很久,誰知道一連三周都是如此。她終於忍不住在一次頂樓聊天時,對夏樹說道:「妳從來沒有為一件事情生氣這麼久吧?而且對象還是靜留。」夏樹沒有立刻答話,看著樓下宿舍前的廣場不知道在想什麼。舞衣又繼續說道:「妳要氣就氣我們好了,那時候一想到這個計劃,我們就一致認同靜留是不二人選。這個人最後可是要自己一個人去跟希爾斯集團談合作,連小碧自己都沒把握可以應付──」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如果靜留不瞞著我,這個計劃一定不會成功,因為我的反應一定會露餡。而且,我可能還會先跟她大吵一架吧,畢竟要眼睜睜地看她去做這麼危險的事……」夏樹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靜留確實最適合執行這個計劃……但我就是,很矛盾。」
「矛盾?」
「……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妳發現自己可能會成為楯的負擔的時候,妳還會繼續跟他在一起嗎?」看見舞衣半是愣住又雜著疑惑的表情,夏樹繼續說道:「如果妳發覺沒有了妳,楯會過得更好的話,妳還會繼續跟他在一起嗎?比如說,妳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或是欠了一大筆錢被黑道追殺之類的。」
「如果我得了癌症,我會想要珍惜剩下跟祐一相處的時光。但要是被黑道追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總覺得祐一那傢伙一定會說出『我努力打拚幫妳還債』之類的蠢話。」舞衣一邊想像著一邊挑了挑眉,最後歎了口氣。「我知道妳想問什麼。」
夏樹又盯著樓下廣場想了一會兒,「……靜留那個時候……很孤獨吧?作為她的戀人,沒有辦法在那樣的時刻幫助她什麼。我不喜歡她一個人扛這些事情,我知道她是不得已的,妳們都是不得已才不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靜留也是怕我擔心,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很無能為力啊,對於這個什麼忙都幫不上的自己很無能為力。而且,如果我想得沒錯──」夏樹皺起眉頭,眼裡帶著怒氣,要不是因為她手裡的果汁還沒喝完,舞衣覺得夏樹一定會狠狠捏下去。「靜留一定是撐到最後,看到人造媛星被毀了,就覺得蝕之祭結束了,就算她死掉我也不會死,所以她就可以放心去死了。想起這件事我就煩躁。」
舞衣不知道該說什麼,暗暗在心裡嘆了口氣。她就知道會這樣,戀人之間的事,外人本來就很難插嘴,但不說的話,作為夏樹的朋友,她實在對她們兩個的狀況看不下去。「……夏樹。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妳自己說,妳是她的戀人。」
「……」夏樹的臉一下子炸紅,咬著吸管直到臉色平復了點,才嘀咕道:「這件事妳根本比我還早知道啊……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這種事哪有別人來說的,妳自己沒弄清楚,誰說都沒用。有出息點好不好。」舞衣握著拳頭輕敲了夏樹的頭一下。
「舞衣。」
「嗯?」
「妳現在……還是帶著命去和祐一約會嗎?」
「嗯……」
夏樹沒接話。等了一下,才聽舞衣用微弱的聲音說話,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個嘛,以後再說……」
「妳也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夏樹輕嘆了口氣,說道:「戀愛果然是很麻煩的東西……」
舞衣和夏樹一起嘆了口氣,遙望夕陽,像兩個歷經滄桑的老兵在感嘆著往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