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塔獨自走回了住處。元旦剛過,時值正月中旬,晚上的都市雖然燈火闌珊,空氣中卻仍瀰漫寒意。克莉絲塔蜷縮在外衣與手套之間,每口呼吸皆吐露寒氣。
一路上她沒有再遇到什麼需要攙扶過馬路的老太太,也沒有遇到擅闖紅燈的機車騎士,也沒有偶然撞見正在打工的尤彌爾。
是啊,怎麼可能撞見正在打工的尤彌爾呢?
她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會去詰問尤彌爾。尤彌爾的來歷,克莉絲塔早就從總公司那兒知曉了。而她所說的打工,自然也是假的。這些克莉絲塔都早已知曉,但是她有時候會忘記,就好像她想要忘記尤彌爾「商業間諜」的身分一樣,就好像她想要把自己與尤彌爾的相遇解釋成純粹的偶然,而非大人物鉤心鬥角的結果一般————
「呦,小傢伙可終於回來了。」
克莉絲塔猛然抬頭。自己的住處外,只見肯尼˙阿克曼正穿著黑色的風衣斜靠在電線桿上,帶著冷笑,宛如黑夜中的魔鬼。
「社長幹的有聲有色啊?空頭公司居然還做出業績來了?」
肯尼笑著,在黑夜中他的身形更顯高大。這讓克莉絲塔想起了兩年前兩人的初見面——這個男人帶來當時陷入私生女疑雲的「雷斯財團」總裁羅德˙雷斯的命令,讓還住在祖父母家的克莉絲塔成為了空頭公司的新社長。
「不說話?幾個月沒見,妳變成啞巴了不成?」肯尼冷笑道。克莉絲塔回過神來,想要開口卻又被肯尼打斷,「啊,算了,我就直接問了。那傢伙有什麼動作嗎?」肯尼問道。
「那傢伙?」克莉絲塔疑惑道。
「那個雀斑臉啊?」肯尼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臉,「她當上妳的秘書半年了,總該有些動作吧?翻妳的隨身包?拿走公司的文件?破譯公司的通行證?」
「……尤彌爾她沒有那麼做。」克莉絲塔說道。這點並不假。克莉絲塔曾依照命令調閱過監視器,追蹤尤彌爾的行動,確實發現她常躲在天台上偷懶睡午覺,然而涉及商業機密的作為卻是一個也沒有。當然,所有的監視器畫面也會被送到總公司去,但肯定什麼也沒有被查出來吧。
肯尼冷笑一聲,「這賊小心得很嘛……但是總有一天會被我們逮住的。」他說道,「妳可要好好地盯著她啊,社長大人?」
「……我會注意的。」克莉絲塔說道。
肯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隨即走遠,消失在黑夜之中,而克莉絲塔則望向了自己住處。這是一棟兩層樓的獨棟住宅,但是僅有克莉絲塔一人居住。這間宅邸是雷斯企業名下的財產,在克莉絲塔成為空頭社長的同時成為了克莉絲塔的住所。表面上看起來平凡無奇,但是克莉絲塔早已知道這是個有毒的禮物。
她獨自入內,一如過往兩年的每一格晚上。住宅內外裝滿了監視器,監視著克莉絲塔的一舉一動、進進出出。竊聽器也遍佈房內每個角落,電話通訊與網路連通也被監控,這些克莉絲塔都是知道的。這是一個牢籠,用來束縛克莉絲塔。
事實上,當初羅德˙雷斯之所以把克莉絲塔收入企業之下,就是要完全控制住克莉絲塔,以免這個「私生女」被敵對企業或是媒體人所掌握,將羅德大總裁不名譽的外遇過往給抖出來。
克莉絲塔只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
她生來無父無母,與祖父母一起生活,然而祖父母也對克莉絲塔敬而遠之。在莫名其妙成為社長並得知自己是大企業家的私生女後,克莉絲塔的心態並沒有改變多少。她不憎恨自己的父親與母親,也不覺得自己痛苦。一個從未幸福過的人怎麼會知道何謂痛苦?一個不曾被愛過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何謂憎恨?
克莉絲塔只覺得自己空虛無比,彷彿有一層玻璃將自己與世界隔開。沒有人需要克莉絲塔,祖父母覺得克莉絲塔是個累贅,父親希望克莉絲塔不曾存在,未曾謀面的母親則打出生便拋棄了自己。
無數個獨自入眠的夜晚,克莉絲塔都只覺得自己降生在世上彷彿是個笑話。是哪個無聊的天使開了這個無聊的玩笑?又或者是哪位喝醉的神明犯了這愚蠢的錯誤?克莉絲塔不知道,亦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好事。沒有人需要自己。
如果可以默默消失在世上,似乎也不錯。
不知道尤彌爾是不是也這樣看自己的呢?克莉絲塔暗忖。
『或許我對尤彌爾來說還有一點點重要吧?』克莉絲塔在心底推敲,『畢竟,如果我消失了,尤彌爾就拿不到她想要的東西了呢。』
第一次見到尤彌爾是在半年前的社長秘書面試上。雖然那是克莉絲塔第一次親自面試,但是總公司早已發來訊息,指示克莉絲塔錄取這個滿臉長滿雀斑的高個子女孩。初見尤彌爾時,她那凶惡的眼神加上地痞流氓的語調讓克莉絲塔有些害怕,但是她無法違抗總公司的指示。
她必須錄取尤彌爾。
因為尤彌爾是「馬萊財團」派來的間諜。
雷斯財團清查了面試者的來歷,因而發現了尤彌爾曾經短暫任職於位於美國的馬萊財團旗下的公司。馬萊財團與雷斯財團乃是死對頭,正在針對馬達加斯加島地下的礦物資源進行鬥爭,還牽扯了幾個二線財團比如石頭財團、東洋財團等等。雙方一觸即發,尤彌爾卻在這個時候前來面試,就算是克莉絲塔這樣的花瓶社長,也會覺得有所古怪。
於是總公司決定將計就計。他們讓克莉絲塔錄取了尤彌爾,讓尤彌爾待在克莉絲塔這個「雷斯財團總裁的私生女」身邊。或許馬萊掌握了「克莉絲塔是私生女」這個事實,但他們不知道克莉絲塔根本沒有機會觸及雷斯集團的權力核心。間諜尤彌爾就算摸遍克莉絲塔全身上下,也得不到半點情報,相反的,如果可以逮住尤彌爾的犯罪證據,證明她是馬萊的商業間諜,就能夠利用輿論給馬萊財團造成壓力,取得籌碼。
克莉絲塔被迫一同演出了這場戲。
剛得到尤彌爾這個秘書時,克莉絲塔相當害怕。對方是個遠渡重洋而來的商業間諜,而自己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花瓶社長。如果發現被我騙了,尤彌爾會對我做什麼?我會被綁架嗎?還是說會有黑社會來對付我?
那幾個晚上,克莉絲塔天天夢到尤彌爾,有時是尤彌爾叼著菸用槍抵著自己的額頭、有時候是尤彌爾把自己五花大綁塞進車後座、還有一次,尤彌爾變成了怪物巨人,將克莉絲塔一口含入嘴內。
然而,相處了半年,克莉絲塔沒見到尤彌爾做出什麼可疑舉動,反而是發現了尤彌爾許多可愛之處:她發現尤彌爾是個懶散的人,只要可以抓到空檔就會躲起來睡覺摸魚;她發現尤彌爾是個脾氣火爆的人,天天跟萊納不對盤,在晨會上吵過一次又一次;她發現尤彌爾是個挑食的人,喜歡吃肉喝酒,卻討厭蔬菜與鯡魚罐頭;她還發現尤彌爾意外地是個善良的人,每次克莉絲塔因故忘了給太郎添飼料,都是尤彌爾將飼料盤給滿上——雖然太郎到現在還是看見尤彌爾就想咬、而尤彌爾也常常痛罵太郎「蠢狗」就是了。
尤彌爾同時也是一個溫柔的人,總跟著克莉絲塔一起早到晚退。克莉絲塔曾猜想尤彌爾是想製造更多的獨處時機,藉此挖掘出更多她想要的情報。然而半年過去了,她不曾向克莉絲塔詢問什麼敏感的問題。反倒是最近幾周,尤彌爾開始變得有點怪;她開始會三不五時問克莉絲塔喜歡什麼衣服、什麼食物、什麼飾品;她最近還不時遲到、白天也常打瞌睡,彷彿從沒睡飽一樣,而克莉絲塔直到今天才發現尤彌爾有在打夜班的工。
這或許是謊言吧?美國與日本的時間日夜顛倒,那麼在日本的尤彌爾於夜間向總部回報收集到的情報也是理所當然的。克莉絲塔猜想這才是尤彌爾之所以睡眠不足的原因。然而,隱隱約約的,克莉絲塔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尤彌爾了。有時候,她覺得尤彌爾肯定是一個職業級的商業騙子,才能把自己偽裝成這樣一個粗神經卻又善良的平凡人;有時候,她又覺得尤彌爾大概只是一個單純的傻瓜,在當間諜的同時還暴露的本性。
騙子或傻瓜、間諜或笨蛋,老實說克莉絲塔覺得都無所謂。她隱隱約約有種感覺,自己已不再害怕尤彌爾,反而有些期待每天與她的見面,特別是在上班前、下班後的獨處時光。或許這才是支持克莉絲塔每天特別早起的原因?克莉絲塔並不明白,但不知會何,她竟然有些期待明天的到來。
當晚,克莉絲塔又夢到了尤彌爾。
夢中,尤彌爾又變成了怪物巨人,然而,這一次,尤彌爾並沒有將克莉絲塔一口吃掉。相反地,她夢見自己趴在怪物尤彌爾的後頸上高聲吶喊,彷彿要向整個世界發出挑戰一樣。
——請接C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