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章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修罗场
天青阁里唇枪舌剑,毓清殿外却是实在的战场厮杀,骑兵在狭窄的宫墙间难以展开阵型冲杀,纵是百战精锐,面对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叛军,飞马入阵如水滴汇入大川,一轮长枪冲杀后,戟折刃断,只得短刀肉搏,黏腻的血肉飞溅在朱红的宫墙上,见证着年轻多舛的王朝史上又添了血腥的一笔。
彼时冲杀方歇,宫门外寂静一片,只有铁锈般的腥甜气息从一门之隔飘了过来。这短暂的寂静,却比杀伐之声更令人恐惧窒息。
“前锋队全灭了么...”
传令兵飞奔过来报信时,正逢侍女小黛出来,听到萧泷喃喃自语,脸色发白,一哆嗦跪倒在地。
萧泷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低斥一声。
“慌什么。”
陈步乐守在萧泷身旁,立刻说道。
“内殿门墙低,无险可守,还是我等尽力撕开一个口子,护送陛下冲出去。”
萧泷安静了一会,轻声问道。
“远梁回来了么?”
“未曾。”
萧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远梁进不来,那我们也出不去了。”
陈步乐哪里不明白,心头黯然,却仍忍不住劝道。
“总得试试...陛下不可坐等啊。”
萧泷沉默了一会,转过头来看着地上的小黛。
“起来吧,何事?”
小黛起身禀道。
“太皇太后传召您。”
“太皇太后醒了?”
萧泷闻言心头一喜,紧皱的眉头才松下来,可见小黛面色惨白,毫无喜色,心骤然悬了起来,顾不上裙裾繁琐,磕磕绊绊地朝殿内跑去。
大殿内跪了一地,太皇太后萧宜靠坐在榻间,竟能起身了,也远远看清了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人是萧泷,又朝殿外望了望。
“是泷儿来了,我的铎儿呢?”
萧泷已然奔到萧宜面前,见她面色红润,耳聪目明,精神更甚康健之时,不由大感奇怪,见萧宜抬手,连忙捧住她的手跪到萧泷膝下。
“祖母福泽深厚,感谢上天庇佑。”
萧宜伸手抚了抚萧泷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发髻。
“泷儿身上有血腥煞气,外面可是出事了?”
萧泷刚想回答,还未开口,已被萧定挡下。
“不过一点小操练罢了,姐姐不必在意。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等吗?”
萧宜却平静地说道。
“何必哄我,你我都是死人堆里爬过来的,这才三十年罢了,战场上的血腥气如何忘得掉。我的铎儿呢,铎儿可是出事了?”
萧宜挣扎起身要下榻去寻李铎,被众人搀扶住,御医连忙奉上参汤喂她喝下。
“太皇太后保重身体。”
萧泷连忙扶着萧宜安慰道。
“陛下现已出宫调兵平叛,定然很安全,还请祖母宽心。”
萧宜望着守着她的幼弟孙女,满殿皆是萧氏旧人,心头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
“当年凤翔围城,定弟还劝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事要先保重自己性命,才有后计可图,怎么自己倒忘了,还连累了泷儿。”
萧定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
“姐姐教训的是,是弟弟愚钝不舍远离,姐姐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嘱咐愚弟?”
萧宜闻言,知自己大限将至。心中万千言语涌动,嘴唇蠕动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
殿外突然响起洪亮的喊话。
“神宗未死,妖后当诛!开门首降者,免罪论功!”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清晰地传入萧宜耳中,老人轻叹了口气,原本异常红润的脸色开始灰暗颓唐,轻声说道。
“余为人妇为人母,于国于家未有寸功未立一德,以至国家叛乱动荡,余愧对宗庙愧对夫君,如今便要谢罪去了。余跟随夫君从乱世走来,眼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忍黎民再遭战火屠戮,望弟谨记在心,劝哥哥以和为贵,我萧氏儿郎们的刀枪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万不可妄动兵戈。”
萧定垂首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弟记下了。”
萧宜望了望弟弟,视线透过摇曳的烛火望向窗外幽暗的天空,外面劝降声汇聚成浪潮,一浪高过一浪,风云涌动,被困的她们如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
“怪我私心作祟,妄图两个骨血都保全,勉强逆天行事,活该遭此报应。我已是无用身了,你们与儿郎们的性命不可白白丢了,抬我出去吧。端儿虽然刻薄,到底还是我儿,让我见见他,或可保全你们。铎儿泷儿就托付于弟了,带她们回河西去,莫再回来了。”
说罢,老人疲惫地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死气,御医见状,连忙又在她舌下塞入参片,只求在阎王面前再抢几息。
萧定见状,知固守也无用了,忍住泪意吩咐众人依萧宜所言,将床榻抬出去。
萧泷在旁欲言又止,见众人出去,也只得默默跟了上去。
门外的叫阵的人没想到宫门真的应声开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惨遭马蹄践踏,一命呜呼,飞廉骑兵如黑云般从宫门涌出直扑面而来,羽林大将军李恺抬手一挥,最前排的盾兵立刻蹲作两排举盾防御,枪兵紧随其后,李章却淡淡地抬手阻止。
“慢,开门投降者,免罪。”
李恺皱了皱眉,哪有投降的军队开门就把人踩死的,可飞廉军果真冲到近前便勒停了马。
不到二百名骑兵面对着万军之敌,士兵眼中却没有怒火或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连胯下战马踏着同袍的血肉碎尸,也听不到一声躁动的嘶鸣。
军势凛凛,落败阵而不乱,临绝地而不惊,置生死于度外,这是在河西战场上经过多少次死战才磨砺出的勇军啊。
李章已经不知多少次和飞廉军并肩作战过,如今这样的精锐之军竟然要死在宫闱中,心里不由得暗暗可惜。
乌压压的骑兵分作两队让出中间一条路,簇拥着太皇太后出现。
萧定走在前面已经看到敌军为首的不是李端,立刻敏锐地感到了什么,当即挥手叫停了队伍,扬声喝问。
“太皇太后在此,神宗若健在,出来同母亲请安吧。”
李章缓缓纵马上前,远远望着榻上垂垂老矣的老妇,居高临下地说道。
“太皇太后此刻是戴罪身,圣上不愿相见,请交出侄儿李铎,俯首待罪吧。”
萧泷听闻李章还未抓到李铎,知她已逃出生天,提在胸臆中的一口气松懈下来,脚下一软,被陈步乐一把扶住,病弱的身子被罩进一层黑色的斗篷中。
“陛下,坚持住。”
萧泷顺着陈步乐的手指向墙角阴影处蛰伏的影卫,正朝她躬身示意。
任务完成。
她心中一安,脊背同时升起了一股冰冷的寒意。
大罪已铸,再没有回头路了。
萧定冷笑道。
“神宗早已殡天天下皆知,你们却拿着先帝的幌子犯上作乱,岂非掩耳盗铃,可笑至极,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李恺闻言又皱了皱眉,身为守卫宫城的羽林将军,他熟知宫中的各条通路密室密道,神宗断然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活在宫中。
但兵势已至,神宗是否真的活着已经不重要,只要将李铎控制住,挟天子以令天下,一切皆可大定,不由得捅了下李章。
李章也立刻会过意来。
“请李铎出来吧,此刻恭伏奉上六玺谢罪,天子之下,仍有她的位置。”
萧宜静静听着,将死之人心底却似有所感应,连声问道。
“我儿死了是不是,你们杀了我儿。”
老人嘶哑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她声音不大,却立即引发了一阵哗然。
李恺大声喝道。
“太皇太后招认了,她囚禁了神宗,还不快快认罪投降!”
马上的骑兵却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阵前的敌人。
萧宜嘶声力竭,一时又犯起咳嗽来,呛出舌下的参片,萧泷扑上去扶她。
“我儿已死,我儿已死!”
“祖母莫慌,无事的,定然无事的。”
萧泷抚着萧宜的背轻声安抚,眼眸却垂下去不敢看萧宜的眼睛。
那只枯瘦的手如秋日枝头的残叶瑟瑟发抖地却死死地捉着她的手伸入怀内,望着她让她取密封在衣内的帛书。
“此乃先帝亲笔密诏,我本想带它随我入土,保全我儿名声,如今我儿已死,留得清名又有何用。泷儿,拿去吧,你知该如何用它。”
望着萧泷紧握拳头不动声色地将帛书收入怀中,老人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微笑。
“去吧,黄泉路冷,史笔刻薄,日后之事不用告知我了。”
“李章杀我儿!萧氏儿郎,为国尽忠,诛杀李贼!”
这位跟随夫君从乱世走来权倾天下的老人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凄厉大喊,便如风中摇荡的残烛,骤然熄灭了。
“诛杀李贼!诛杀李贼!诛杀李贼!”
位于羽林卫尾部的宫门突然杀出一支骑兵队,回应着老人最后的呐喊,如一柄尖刀直插入敌军。
士兵听出是首领萧远梁的声音,也回应着发出“风!风!风!”的怒吼,结成战阵朝敌军冲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羽林军如洪水汹涌扑来,萧泷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已被宽大的黑色斗篷罩住头,在暗卫的簇拥下逃离战场。
血色的晨曦缓缓升起,照亮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