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是个很老派的军人，像是《阿甘正传》里会对新兵大喊听不见的教官一样老派。他在澳大利亚军队服役的时候最喜欢这么干。

那时候还在战争时期，每天有源源不断的新兵入营，和无穷无尽的尸体送出。他本以为战争的残酷已将他残存的人性侵蚀殆尽，麻木到看着一具具学生的尸体都无动于衷。

直到他又一次看见运送尸体的卡车，以及卡车上沾满血污的熟悉脸庞。

2046年的冬天，他的儿子死了。

他在一个阳光还算明媚的下午，离开他的祖国。来到亚特兰蒂斯，这个科技的奇迹，来寻求救赎。

他还是太天真了，亚特兰蒂斯有多么容易创造生命，也会有多么随意地毁灭它。救赎本身就必须用毁灭来贯彻，像他去世的儿子，也像他自己。这个刚闯进来的改造人也是。

她会死么?汉克说不上，但总有一次会。因为之前已经有过无数个。他却仍是帮凶。‘人’的含义也许无法定义这些基因怪物，但一想起他的儿子，汉克就无法对它们铁石心肠。

汉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松下来。“A-002，坐吧。中枢的消息。三小时前，南美洲潘帕斯封锁区黑雾逸散。三级。”

坐定的A–002依旧不动声色，眼底仿佛凝结的冰湖。为什么逸散，为什么短短时间会达到三级，这都不重要。她只需明白这的确不是小事，就足够了。

“西风带风会把黑雾沿安第斯山脉扩散到整个拉普拉塔平原，那里有四个国家的幸存人民，将近一亿。”汉克稍微停顿，似乎被他嘴里庞大的数字磕住。

“地方军已经倾尽全力将其控制在罗萨里奥附近。但罗萨里奥新城附近滞留一队医护人员。趁零毒还在潜伏期，你需要协助军方进行搜救任务，并且开启备用的防护罩。”

“军方?”白色眉头微皱。了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换。可以不受黑雾影响的部队。“特别课？”

“是的，这是大骚乱以来两方的首次合作。意义非凡。”汉克表情凝重，没人会愿意记得那次人祸。

2047年，人类以为控制住了巨兽般的黑雾，却重新咆哮着，从大西洋实验室源区向南美洲席卷而去。

新成立的联合军与IOA联手共同控制黑雾。却因为指挥权的问题耽误最佳时机，致使潘帕斯平原整个沦陷。无数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零尸，攻击着曾经相熟的亲友。

与此同时，被誉为时代奇迹的IOA基因改造人，却集体叛乱拒绝进入黑雾区控制传播，除非获得应有的人权。

2047是黑色与绝望的。大量投入市场的改造人开始攻击人类，常年的压抑与仇恨让死亡人数急剧上升。南美洲黑雾区也在不断扩散，对改造人与黑雾的恐惧让全球一片混乱。经济凋敝，犯罪频发，物资匮乏……凋零的不止生命，还有人类脆弱的信仰。

2047，没人相信自己是拥有未来的。

大骚乱最终以IOA的假意妥协，与最初几代改造人的集体毁灭而告终。而后的改造人，却成为没有情感的超级智能人偶。

而这次的合作无疑是在打破军方与IOA十年相互封锁的僵局。

“算是结清业果吧。”汉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A-002，她是也是改造人。“联合政府需要我们的力量，我们也需要这次机会来挽回民众对IOA的信任。”

“总之，这次绝不能出现差错。联合军方的指挥队长也到了。”声音落下，无数白色方块投影在座位上凝聚，另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哟，来了啊。”微哑的声音。

投影里的人是个女孩。漂亮的女孩。她有酒红色的眼睛，和同样颜色的头发。光和影均衡地散布在她美的张狂的脸上。用‘张狂’来形容她的面貌似乎并不准确也过于夸张，但一般人看到她那种几乎燃烧着的，灼伤人的美丽，总会想起这个词。

女孩看向A-002，那双酒红色的眼睛有种莫名的力量，叫A-002觉得很不舒服。不，是她的眼神——像是蓄势待发的狮子獠牙，一种高贵的，明目张胆的侵略。这种来自基因深处的碾压让A-002在那一瞬间以为，这个人是上帝的神创。

女孩匀称修长的身形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身上那件看起来密不透风的摩托车黑夹克都挡不住那股睥睨一切的倨傲。

“介绍一下。阿诺.霍特，特别课A组队长。”汉克皱着眉头向着女孩抬了抬手。这个年轻人的狂妄叫他难以接受。

事实上汉克十分怀疑军方的诚意。联合军特别课是獠牙，自从联合政府成立，他们咬断了一个又一个潜藏在未封闭黑雾区豺狼的脖子。

而这只虎狼之师唯一的污点大概就要算最先成立的A小队——别名：阿斯加德观光团。他们由阿斯加德的败家子们组成，打着交流学习的名义一直划水摸鱼，而且毫无建树，唯一有点用的地方就是每年和B小队抢预算。

而这个霍特上校，汉克退役前根本没听说这个人。她哪里冒出来的？还在这么重要的时候……

“你好,阿诺.霍特上校。亚特兰蒂斯执行官A-002，很荣幸和你一起行动。”白发女孩对着阿诺介绍自己。声音里是训练有素的礼貌。

阿诺眉尖一挑，漫不经心极了，丝毫没有任务之前的紧迫感。“叫我阿诺就好，全名听着累。那么，执行官A-002，我该怎么称呼你？”她这懒散态度更叫老军人汉克讨厌。但他看了一眼阿诺，还是什么都没说。

“A-002。”女孩平静如常。

阿诺笑了笑“很长。”

“是的。”A-002没有改的意思。

阿诺抬眼看了一会儿蓝眼睛的女孩，像是被那顽固不化打败似的，低头笑起来。这样叫也没有太糟糕。

“好吧，不废话了。”阿诺转向汉克，言语里多了些严肃。“关于贵方提出的援助请求，军方打算接受。但我们的风险很大，所以行动指挥权，必须在军方手里。”

“如若不同意，我们宁可牺牲整个罗萨里奥，也不会坐等大骚乱的悲剧重演。况且没有IOA的支援，联合军也可以继续执行任务。死人多少的问题。”

“嗯，是挺混蛋。”女孩停下慢悠悠的说话语气，抬起的眼睛里是雪亮的尖锐。“将军的原话。”

“卡尔·威廉。十年了，还是老样子。”汉克冷笑一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就是了。”

“中枢同意这个条件。但我们需要对军方的临时资料调用度缩减一个等级。”

“哦？”阿诺右手支着脑袋，表情玩味起来。

“只是技术保密。”汉克解释。

“如果没有IOA的无人机连接海神塔，黑雾区里的带电粒子会让通讯网的连接变得十分困难。稍出差池，后果不 堪设想。”

阿诺耸耸肩。“好吧。那IOA的人力支援有多少？我们好做战略部署。”

“一位”汉克回答的流利，并且尽量轻描淡写。话音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A-002眼神朝阿诺动了动。

红发女孩没有动，汉克也是。

“你在等我问吗?”阿诺平静得反常。

“我对IOA执行官的能力没有质疑。所以不做解释。”男人镇定地回答。

“厉害。”霍特上校歪了歪嘴，神经病。

阿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经离开了澳大利亚的广袤土地，他们脚下是永无止息的大海。寒川正拿着她的枪，在座位上找地方好好藏起来。显然他觉得阿诺回来得太早，不然他不会一屁股从座位上滑下来。

“哈哈……”满脸胡茬的男人干笑着拍了两把屁股，自认自然地坐回放着手枪的座位，也不嫌硌得慌。“妥了没?”

阿诺罕见地放过这个报复性的挖苦机会，只是把相关资料发给寒川，然后看着鞋子发呆。太反常了。

“你这……”寒川边犹犹豫豫地打开手环，边察言观色。“没妥?”

阿诺还是没理他，不断投在空中的蓝色光屏搅得寒川脑子乱乱的。“你别不说话啊。

“寒川奈，你参加过销毁行动。”阿诺突然抬头问他。“A-002，你认识这组编号么?”

“什么?”男人显然心不在焉。向屁股底下伸去的手受惊似的放回来。

“你看。”阿诺抬抬眼睛，装作没看见寒川的猥琐行为，叫他留意光屏里的资料。“联合军数据库里没有。”

那是一个白发蓝眼的女孩，典型的改造人特质。资料里大段的任务评级与能力分析，看起来是个很优秀的执行官。

“她么。A开头的……”寒川端详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十年了，早没印象了。”

“数据库里没有的话……该不会是大骚乱前的——”寒川突然噤若寒蝉，再次开口语气变得不详。“这可不一般啊。”

大骚乱之后，IOA与联合政府签订协议，销毁之前出产的改造人，并且对于后来出产的改造人安装自裁装置和剥夺情绪，还需联合政府检录完成并登记在案，以确保安全性。如果是之前的改造人，那说明，此时他们面对的将会是一个拥有极高智慧与行动能力的危险武器。

阿诺看着空中的照片，眼睛慢慢窄起来，酒红色变得深邃而浓重。“目前看不出来。如果是诱饵的话，也太拙劣了一点。”

“诱饵?”寒川终于乘着这个机会拿出屁股底下的手枪，小心翼翼地长舒一口气。“联合军?这有什么好诱的?要啥没啥。话说她谁啊。”

“人力支援。”阿诺终于正视了一眼寒川。好像很乐意观赏他得知消息的表现。“还有别把枪往背后藏，我全看见了。去擦干净。”

“然后呢?”他又不是什么病毒！寒川悻悻地扯过一边儿的抹布，边擦边问。“不会就这一个吧！”

阿诺颇不为意地耸耸肩，算作默认。

“一个！”寒川手里的枪差点摔下去。

“一个。”阿诺眼疾手快地接过枪。在手里漂亮地转了个圈，又回到她口袋里，冲寒川一笑。“也别太有压力，IOA相信他们执行官的能力。无人机的数量也相当多。”

寒川把布丢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划拉这面前的光屏。马马虎虎地浏览一遍就算完事。本想报告的心思瞬间打消，他只要监视小疯子就好，其余的事他实在懒得管。

“从你嘴里听见好话真叫人毛骨悚然。”

“不然我说它干什么呢？”小疯子仍改不了恶魔本性，祸心随处可见。“卡尔让观光团来这么重要的任务，不是更毛骨悚然么？”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寒川按掉终端，驾驶舱里的视野瞬间开阔，波涛涌动的太平洋缓缓向机身后滑去，深蓝色洋面的每一处筋肉仿佛都凝固着古宙纪最原始的力量。海神塔的巨大身躯矗立在那毁灭一切的狂涛中，参天的威严如同三叉戟亘古的暴怒。

这黑色的巨型建筑作为IOA自行研发建造的通讯塔，在太平洋沿岸国家的共同投资下落成，承担了几乎70%的泛大陆通讯网络，而且兼顾IOA的所有信息往来。信号几乎覆盖了半个地球。IOA的海底堡垒，就在这下面。IOA花尽了在黑雾危机中贸易掠夺来的恐怖资本，建成这个谁也不知道底细的基地。

那些曾经企图拿战争来威胁IOA的国家，如今却被幻想紧紧扼住动脉。

寒川呐呐着，不管多少次，他都惊叹这科技的伟大造就。他转头问阿诺。

“你说，这玩意儿究竟怎么在这儿建的啊……”

“神。”阿诺开了个玩笑。

寒川的目光重新落回恢弘的海神塔，一点没有想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