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一切的中央。
湛蓝的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如云般的海潮。
浪涛像是巨人般,在重重迷雾中撼动着如山峰般高耸的白色立柱,却像拜倒在的神像脚下的信徒一样渺小。它们本该震天的怒号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缓慢消磨殆尽,甚至连那白色浪涛本身都被拉扯成缓慢的姿态。无数不停浮动白色方块在立柱前拼凑成一个齿轮般缓慢转动的巨大的图案,只在白雾间露出极小的部分。
神啊。
每个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的人都在这样喃喃自语。
“你来了。”清晰的声音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荡开。
女孩低下头,白色短发遮住了眼睛,和那些海浪一样,她们都是聆听圣训的信徒。
“是。编号A-002。”她的回答温顺而虔诚。
“你好,A-002。好久不见。”年轻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寂寞久了的少年有了人陪伴,快乐起来。“你有什么问题么?”
女孩张了张嘴,泄出的声音又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直入天际,没有尽头的白色立柱。一贯的忠诚也难以让她将秘密宣之于口。
她想起那个男人的话——我们是鱼。是囚徒,是无知者,亦是无能者。浑浊仍与她如影随形,即使没有刺眼的阳光与直面暴力的惶惑。
“你怎么了?”神发问了,却还是快乐的。
A-002在那顷刻间顿悟,她并没有足够的尊严去发问。她的内心几乎是在逃跑:“我没有问题。”
一切没有如她所愿,世界沉默了,像神没有出现之前那样。世界是神听话的孩子,神也沉默了。
“你说谎。”女孩听到神声音里的失望,似乎还有些赌气。“你以前不会这样。”
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神知道一切。那他也明白这沉默着的妥协。
“弥迦。”年轻的神轻声呼唤着,像个困倦的孩子。
白发的女孩震动了一下,也许神没有发觉,这名字对她来说是种威胁。神很少这样叫她,尤其是用着和人类别无二致的语气。并不是每次都会伴随着可笑而虚假的回忆,但偏偏这次让她感受到了恐慌。
是那个问题的缘故么?
“你从来不会骗我。”神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对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她在试图微笑。但面前只有无边无际的乳白色大海与森冷的迷雾。我们是鱼。
“是。”温顺而虔诚。
“那么去吧。”没有一丝征兆,神走了。
她依旧站在一切的中央。眼前的景象却变成了另一番模样。红眼的退出进度正在加载。越过红色的半透明的操作框,A-002发现自己四周都是透明的特种玻璃,玻璃外面排列着一模一样的培养舱,里面都躺着白色头发的人。
“A-002执行官,纳米细胞已经调试完成。是否退出。”刚刚完成的退出程序弹出指令。
她想起来了,这是在调整室。每个执行官在任务后完成都要在这里接受调试。冰冷的机械会不断的提醒它们的尊严仅仅只有人类的外壳。当然,这样的提醒对大多数改造人而言毫无用处。或许它们连提醒的真正含义都不懂。
A-002确认程序之后,面前的玻璃升起。在一阵白气里,她走出培养舱。身旁的仪表不停作响。
“时间:2059年10月3日6点。凌晨完成检录,身体各项均保持正常。”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身后的培养舱中传来。年轻而清亮,是神的声音。亚特兰蒂斯的每一台AI仪器的声音都是这样年轻。神在眷顾这个世界,他的孩子。
“虹膜扫描覆盖,开始基线测试。确认开始。绿兔子除了黑色还有桃树爬。”
“绿兔子除了黑色还有桃树爬。”A-002重复。
“控制。”“控制”
“玛丽死于袜子窒息。”“控制。”
“控制。”“玛丽死于袜子窒息。”
“绿兔子死于袜子窒息。”“玛丽除了黑色还有桃树爬”
“控制。”“控制。”
“基线测试完成。可以前往补给处领取额外奖励。”
培养舱重新关闭,内置灯光熄灭了。A-002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味儿的。她的周围很多培养舱还闪着微弱的光,在昏暗的调整室里照亮了每个改造人的精致面孔,上面了无生气。她吐出那口气息,向出口走去。一张张宛若雕塑的脸像幻境般在她旁边穿过,她的脚下的速度分毫未变。
A-002正站在出口实验室的人造光源边缘,正在思考把要不要把埋在白大褂下面的调试员叫醒。调试室是IOA针对改造人最完善的保险机制,她必须经过多项测试才能让调试员开通自由权限,要不然她无法真正进入IOA的海下堡垒。在这里,甚至连海神塔的信号都是被屏蔽的。
但在IOA的人类礼仪手册里,贸然叫醒别人并不妥当。
就在A-002正准备敲门的时候,调试员的手环突然发出蜂鸣,她一下子从位子上跳起来点开手环,显得精神极了。
调试员也没管白大褂撒了了一地,边接通电话边往外走,还没推开门就撞到了A-002。好像现行犯一样,脸一红,又退回屋子中间。实验室是隔音的,A-002只能看得到她一会儿唯唯诺诺,一会儿又脸红着辩驳。这是个新面孔,大概是老调试员玛丽来查岗,A-002猜。
没一会儿,调试员挂了电话,很夸张地长舒一口气,侧脸看着门外面的白发女孩。无奈地拉开门问。“开权限啊?”还没等答应她答应,这个铁红色短发的凯尔特女人就随随便便地叫她进来。
“我叫朱迪,朱迪.米勒。新来的。”凯尔特人抓着那头红鸡窝“这两天没见过你啊,玛丽当值时来的吧。你编号多少?哦,我年限不到,没戴红眼。”
A-002回答她的问题。想起刚才的基线测试,这个调试员估计被玛丽整的很惨。
“你就A-002啊。”名叫朱迪的女人点开智能手环,坐到椅子上校对资料。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白发女孩说话。“你这个少见啊。我干了这么几天,没见过A开头的。”
她还没校对完成,手环突然滋啦一声,蓝色的投影屏就给灭了。“我去!”朱迪恼怒地拍了拍手环,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老家伙送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唉,你等等。我开电脑。”红头发边骂骂咧咧边打开电脑。蓝色的投影屏再次显现在桌面上。里面正是A-002的各项数据。“没错啊。行了,我开。”
“啊,对了。”朱迪偏过头,几乎是盯着白发女孩。“算我求你,我睡觉的事儿别跟别人说。”她又扭过身子,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抱怨也跟着一起。
“IOA执行官本来就少,大多数都跑外面。回来也那罐子待个两三天。你不知道,我待着快无聊死了!玛丽又不让干别的,睡个觉也不算过分吧!啊,好了!搞定。”
“谢谢。”A-002向调试员鞠了一躬,红眼中显示信号已经连接。她用一种改造人模式化的机械微笑表达善意。“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太好了。”她把椅子在实验室里转了个圈欢呼。看着A-002要走,赶紧蹬着椅子拦住她。“对了,差点忘了。行动部叫你去一趟九区找汉克队长。你权限没开,消息收不到。汉克叫我告诉你一声。”
“什么时候?”
“呃,现,在?”
阿诺停下摩托。后轮刹车扬起的粉尘稍微有点呛人,她侧坐在一边,手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捏着那把时代玩笑般的USP 。只要稍一用力,她的大拇指就会打开保险栓,也许下一秒就会拿它对准面前的那个蠢蛋,也许是卡尔也说不定。
他俩总得没一个,必须得有人来为打扰她的假期付出代价。要么全死也挺好,世界毁灭也无所谓。看着尸体满地乱跑消磨时光,就当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为她跳舞,只是没了温度而已。
这听起来过于恶毒,但这个恶魔般的小疯子此时真的没想其他。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顶多会让人觉得狂妄自大,要么脑子有病。但是这家伙的话,说不定会变成现实。
毕竟这家伙不仅脑子有病,而且狂妄得有理有据。况且,她还在生气。
不然寒川奈不会发疯出现在澳大利亚的茫茫沙漠里,口干舌燥地和友好的太阳打招呼上一整天。好吧,至少在假期不会。他得保证这疯子安安分分,世界也可以安安稳稳。
为了这个崇高的目的,他现在必须想方设法劝她松开口袋里的手枪。先确保自己的安全,然后接她去南太平洋上的海神塔。完成和她身份相符的任务。‘阿诺•霍特……’寒川皱着眉头看向酒红色头发的女人,似乎有些不愿意这样想。但事实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上校。’
阿诺带着着墨镜,于是嘲笑在她脸上并不显得锐利。叫她生气的原因很多,譬如卡尔十分钟前突如其来的任务,维多利亚沙漠上的干燥气候,流沙弄脏了她刚洗的头发等等。都比不上寒川奈这家伙开着支部十年前的音速直升机,像只没毛鸡一样挥动双臂,硬生生截住她的摩托车叫人生气。
和联合军的传言相去甚远的是,霍特上校并不时常生气,大多数情况她都懒得生气,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关于卡尔好言相劝让她植入红眼,关于寒川可以十分钟赶到她身边,她可不信那架老古董能让他快速完成从北美洲到大洋洲的旅程。还有关于特别课A组‘阿斯加德观光团’的荣誉称号……
事例总是太多,人类的虚伪在她面前一败涂地。然而可笑的是,就算他们这心知肚明,却仍旧不厌其烦,装腔作势。
事实上,红眼系统拥有的调光系统可以让她免去戴墨镜的麻烦。但阿诺眼里惯常的嘲弄总让别人觉得她凶神恶煞。
为了不吓到这些淳朴的人们,她只好带上墨镜。看在牛排不错的份儿上,至少要让小镇的姑娘们快乐一点。她们没必要接受外面世界的恶意。
但那是之前。现在,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她希望寒川可以感觉到她真的快要爆发的情绪,然后转身坐上他那架可爱的座驾,飞回总部,和卡尔谈谈澳洲蹦蹦跳跳的袋鼠们和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假装他真的只是来度假而已。可这个愣头青还是跳下飞机,像没有眼睛的德州火蜥蜴,笨重地冲了过来。
寒川停在了距离阿诺十米的地方,不多也不少。战术目镜清晰地显示出他与危险体的距离,还有她正在摘下墨镜的动作。
他不打算强装镇定,阿诺眼里的神色的确让他停在十米处,不敢再往前。
同情并不代表认同。就算寒川可以稍微理解一点霍特上校,但仍旧无法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她。她仍然是让联合军内闻风丧胆的危险体,仍然是被监控的对象。即使这个女孩被完全夺取自由,身体里无数次搅动着不怀好意刀片。
同情毫无门槛,总要比认同省力许多,免去自我挣扎,还可以让良心安定。
出于这种心理偷懒,寒川对她的桀骜总是听之任之。卡尔将军也睁只眼闭只眼,不仅仅是她的行动,包括小疯子的一切,在将军的刻意掩饰下,都像幽灵般不可琢磨。
乃至联合会议的多次质疑,和寒川三年相处,都无法让人窥其冰山一角。
对于一个未知人物,三个月假期。足够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而它的覆灭的怒火,寒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阿诺?”寒川奈吞了口唾沫,接着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小疯子没有回答他,终于拿出了口袋里的枪。然后盯着寒川的眼睛,一步步走向他。咔嗒一声,手枪的保险栓开了。西部高原的阳光开始变得烫人。
完了。感谢他为全人类和平作出的牺牲吧,阿门,上帝与我同在。
“拿好它。”红头发的小疯子在寒川做足了赴死准备以后,意外的没有作出出格的举动。她径直登上了飞机,看都没看一眼可怜的中尉,老古董被扔在寒川怀里。
“别在我生气的时候让我看见它,否则你能否完整回去都成问题。”上校的语气强硬而冷淡,完全可以听出来她仍余怒未消,甚至变本加厉。
好吧好吧。寒川长舒一口气,手枪被藏在压在背包深处。在任务完成前,他绝对不会拿出来。绝对。
阿诺神色奇怪地望着中尉的举动,默默记下了手枪的位置。
顺带一提,霍特上校喜欢出尔反尔。
“那么,卡尔那老混蛋还说了什么?”阿诺嘲弄地看着寒川把枪重新揣到夹克内袋里,双手抱臂。“还有,那里会更容易给我机会。”
“老混蛋……”就她敢说出事实。寒川叹口气坐下来,飞机已经开始上升。机翼旋转产生的风让他凉快了点。“这不重要,你要是想干什么,没人阻止得了。”
“十分钟前你应该接到通讯了。就那些,没别的。”虎口脱险,寒川尽量平静地回答。“二十分钟后抵达海神塔。凌海和尼克斯先去了。任务难度低,你的假期还能有所保留。”
“那我真是谢谢卡尔惦记。记得我上一次任务还是帮他儿子买尿布。”阿诺讽刺地毫不留情。十七八岁少女的脸庞上带着一种玲珑的尖刻。
真敢说,那时候她才多大。寒川选择性地无视掉小疯子话里不合理的部分。熟练地让人心疼。他也算稍微见识过阿诺的不可思议,但还没有到撼动他生物常识的份儿上。
相信他,求证只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恶劣家伙戏耍的猴子。
这样下去,寒川一定会再被她戏弄到颜面全无。经验告诉他,不多废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会议通讯。IOA那边一直在等。”
“啊,寒川奈。你比上次又无聊了。”没有得到预想的发展,阿诺显而易见地不满起来。皱着红色的眉头,慢吞吞地打开红眼通讯。
“记得拍几张袋鼠照片,中尉。假期愉快。”
啊,果然。
寒川无奈地摸着额头,以为这样
就能逃过一劫,还是自己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