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都不会意识到，买一个东西或者丢掉一个物件会有什么用。大多人也只是因为它没有用而买它或者留着它。弥伽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人类，所以她没办法理解，这种行为是一种向世界宣泄的一种暴力行为。

暴力。在时一录入这个词条时，她只有十岁。通用汉语里精简的两个字在她眼中演化为复杂的图腾，可以贯穿历史的骨脊，拼接成资料库里模糊的‘活埋三十多万人’精确的‘清除1.298亿改造人。’占世界人口4，326%或者像刚才那个墨西哥毒品贩子所说‘美国南部所有的大麻销售渠道。

很奇怪，她会把这三件毫无关联的事拼在一起，就在她手里的激光枪对准那个毒品贩子的脑袋上时。

她想，那个蓝色激光，或者说是它在洞穿那个男人脑袋时溅出的血，就是暴力吧。

她在男人说出实话后击倒他，男人脑壳撞在水泥地上的沉闷的钝响，像是往事轰然倒塌的的声音，也是暴力高叫喝彩的声音。

她没有记住男人的头发本来就是红色还是血染的。但她记着那条小巷里阴暗的光像是水沟里的腐臭，还有绿眼睛的野猫和上个世纪的吱呀的排气扇。空酒瓶和一地的碎玻璃装满这个流光的小巷，明天打架斗殴的混混们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一切故意不了了之在中心堡垒小小的数据录入框里，组成新的百分之几。

这不是什么小事，当然也不是好事。尽管弥伽知道自己没有评判感受的资格，但她还是无法将这些和人类买东西丢东西，这些日常联系在一起。

暴力行为。暴露出的力量，与武力相对。这是资料库里的智能AI这么回答。但她想不明白。她的答案比夜晚大海深处的渔火还要渺茫。

现在她正站在墨西哥堡垒的海上领域边缘。等待新一轮的暴力行动，这里将会有生命凋零。像是没用的东西，却不会因为没理由丢弃而被留下。

某种意义上，作为一个物品还是有些好处的——她不太擅长用这种人类的理由安慰自己。黑格尔说，一个恶徒的犯罪思想也比天堂里的奇迹更伟大，更崇高。她有这种崇高的觉悟，为了所谓奇迹。

今天她不该想这么多，这会影响红眼的生命监控。也许一个地方的气氛真有影响人的作用，魔幻的混乱扎根在玻利瓦尔时代，无需黑雾就滋蔓出错杂的荆棘，刮伤每个理智的人。

也许是面前用葡萄牙语竭力推销着海产的渔夫身后的妇女孩子，棕色眼睛里的浑浊有种莫名的引力。也许今天的投影的乔装是金色头发，海边骄阳下是刺眼的浑浊，浑浊是金色的。这也是暴力。

“嘿，小姑娘。你的头发真好看。”渔夫的葡萄牙语并不纯正，带着墨西哥本地的口音。“以前也有很多想你一样的美丽女孩来这儿，三战前。”

又是三战前，很多人类在描述往事的时候总会提到这三个字。仿佛旧时代的枪药炮火堆砌成一道如山般的巨闸，人们站在已经干涸的河床上，怀缅过去，过去的未来，与那些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梦。那时的暴力或许在他们眼中也是安详的吧。

“拉斯贝尔。”弥伽听见自己的声音，划破了男人的笑，是陌生的。周围的突然安静，海鸟渺远的鸣叫口哨般轻快。海浪便随着这声调在栈道脚下嬉闹，破碎开来如孩子天真的笑。

鱼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喧沸了很久，直到“啪嗒”一声，鲜鱼挣脱男人遒劲的手蹦回篓里，鳞片撞击着沉默。

“2047年，大骚乱爆发期，你在堪培拉机场伪装成工作人员登上空客B-23进入墨西哥海关。期间给这架飞机植入的病毒造成24小时的识别系统瘫痪。于是，你借助‘布兰文’这个名字在墨西哥以渔民身份生活了五年。

我说的对吗。”弥伽冰冷的陈述终于让周围的吵闹变得可以忍受。男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你并没有逃走，博士。”

“你的蓝眼睛像是大海的颜色。”男人抬起头，看向蔚蓝的海波，突然扯开话题。“你是改造人，对吗？”

“那你一定没去过第三区。”拉斯贝尔棕色的眼睛眯起来笑。“‘博士’这个称呼在那里是要用来称呼别人，那可是讽刺的意思。那儿没人不是博士。”

“改造人的活动范围只有后四区。”弥伽回答。

“IOA前三区都在海面下面。站在通透的瞭望台上往外看，不论是巨大的座头鲸和白鲨的血腥搏斗，还是漂浮的水母和洄游的热带鱼群……一切都很美。哦，第三区可看不到珊瑚，要命。那儿距离海底还有很远。”拉斯贝尔的脸上充满回忆中真切的美好。“在IOA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海，你会喜欢么？孩子。”

弥伽没有回答，她明白了这是一种无声的暴力，除了沉默毫无办法。

拉斯贝尔没有理她，顾自说下去。“我也喜欢旧时代的陆地。2043年，我才十九岁。坐在麻省理工老教授昏昏欲睡的课上怀想未来，所有人注目下的未来。却没有想到会在海平面下。”

“自由？”弥伽的眼睛低了下去。她预感到这迎面而来的一拳会让她有瞬间的动摇，那即是罪衍。“是你逃走的理由？”

“不。”拉斯贝尔笑着摇头，将盖子盖在鱼篓上面。“我只是想说，我们是鱼。不论大海还是鱼篓，这都是被困。无知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病，深海里的鱼不知道陆地上的东西，一如我们不知道别的威胁。”

拉斯贝尔的目光肉眼可见地浑浊起来。“我们都会被屠宰干净的，像这些鱼。我以为我回大海了，IOA只是给我放了个更大的笼子……”

拉斯贝尔笑地很奇妙，从对话开始到现在，他没有露出一点关于‘暴力’的惊恐，仿佛这只是一个下午茶的笑话。

弥伽仿佛懂了一点，又并没有很懂。她心中隐约有种感觉，这个男人知道‘暴力’的答案——比资料库更为精确。

“现在，孩子。闲聊结束”男人终于不笑了，他开口道。“你是来屠宰我了吗。”

太阳还是很晒，拉斯贝尔干涸的声音像诅咒一样。弥伽脑袋有些疼，但红眼的生命监控的数值依旧完美。红头发男人的脸撞碎啤酒瓶子，每一个红绿相交的晶体一点点划开夜幕，夜幕下面是四溅的橙色，伴着轰然的巨响，开出黑的花朵。

“理由，说完吧。”弥伽闭上眼睛，她的头疼才好了一点。“具体的。”

男人又顿了很久，也许并不是太久。“我去了金伦加。”

“我明白了。”弥伽回答得的很快，快到像是故意掩饰男人口中的东西。她睁开眼睛，红眼视界之内已经弹出了操纵指令。只要确认，潜入拉斯贝尔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将会让他的心脏骤停，尸检报告上的一切都是真相虚假的浮土。

弥伽在确认的瞬间，突然想问问他。

暴力是什么。

她需要这个答案，但她明白更需要杀死这个答案。

“好运。”她的祝福被肉体沉闷的撞击与惊呼挤落在角落。所有人都看向突然倒地的男人。

弥伽转过身，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