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又跟了一步上来。梦里好像是个阴天，血流成海水，月亮弹丸一样浸在里面。她操着熟稔的杀人术，贴着暗红的海面疾行，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被刀刃打开。这是一场由老搭档提出的比赛，她能听到拉普兰德消散在风里的笑声。然后，武装的天使悬浮在她面前，像摩西分开红海，头顶的光晕照亮整个海面。德克萨斯停下脚步，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原来天使也像动物一样，会嗅着血腥味降临吗？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从容地扔掉武器，从干瘪的盒子里咬出一根烟，夜里风很大，她尝试了好多次也没点着。德克萨斯始终没有看向天使，也始终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最后一根。”天使好脾气地等待着。

“如果什么话要说……”死亡天使温柔，并且极富魅力。

“告诉我的搭档，我先走一步。”她的确是来解脱自己的。

“好。我可以开始祈祷了吗？”

“为我？不用了。”

天使向她伸出手来，好像马上就要握住了：“那么，愿我的弹雨能熄灭你的苦痛。”

德克萨斯听到清脆的上膛声。

她从气垫床上醒过来，脑仁因宿醉隐隐作痛。是那个占卜的错。昨天，企鹅物流受邀参加罗德岛的小型庆功宴，餐后开展了增进合作情感的游戏，那个据说很成功的神秘学占卜师提出为她们每人占卜，轮到德克萨斯的时候，术士说：“责任源于梦中。”

战乱年代没有真正的休息日。德克萨斯仍然穿着战斗服，随时待机。她在醒来的第一个小时就接到了外派任务，与近卫局合作完成剿灭任务。德克萨斯披上外套，点着烟出门，通讯器里正在展开任务说明，“明白。我先去接空。”得到回应后通讯切断。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想，责任源于梦中吗？

德克萨斯不擅长在脑袋里放着什么东西反复嚼来嚼去，她和她的剑一样干净利落。前线压力增大的时候，德克萨斯习惯性地要掩护，才意识到自己的搭档并没有来。今天是周日，能天使总是在周日休假。“要掩护的时候喊别人的名字很没礼貌啊，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就站在她身后：“今天你的新朋友没有来吗？我们来重温一下以前的日子吧。”拉普兰德笑着，吊诡的战斗风格一直没有任何改变，德克萨斯对这种风格再熟悉不过了。她有点懊恼地把过滤嘴咬瘪，扔掉香烟：“快点解决吧。”攻击的节奏合上了，狂暴的潮汐朝前线涌去。

之后德克萨斯勉强才把车发动，快失去握方向盘的力气，她受伤很少，但感到铺天盖地的疲倦。通讯器响了：“情况变动，中立地区出现整合运动残党，疑似暴乱，麻烦距离最近的企鹅物流先去确认，近卫局随后就到。”“位置是？”“龙门市区二十三路，大教堂。”车子一下蹿了出去：“空，拨一下能天使的电话。”“可是今天是能天使的休息日，老板说过不能打扰她的。

“我知道。”虔诚的拉特兰人总是在周日上教堂，在最混乱的时期也没错过一次弥撒。德克萨斯知道，那标志性建筑物伫立在龙门市区唯一的中立地带，人们叫它大教堂。没有人接，空对德克萨斯摇摇头，随后被加速度按在椅背上。

教堂地区没有出现混乱迹象，德克萨斯让空在座位上等，叮嘱她保护好自己。她无声地推开沉重的大门，管风琴肃穆庄严的呜咽扑面而来，往高高的屋顶弥散，模样虔诚的人们三三两两散落在教堂里，少数衣着整洁，更多的像是避难者，脸上写满苦楚。德克萨斯的目光越过静止的人群，看到搭档坐在前排，非常显眼。在这样的空间里，光环变得更加闪耀，几乎点亮整个教堂。天使背对着她坐在那儿，静止不动，坐成一座雕像。大门徐徐合上了，发出极有历史感的喑响。搭档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波动，她站起身的时候，德克萨斯头一次看到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和耀眼的发色没有不和谐，这是她脑袋里首先划过的念头。天使朝她走过来，温柔，并且极富魅力。德克萨斯想起那个梦，全身都绷紧了，她克制自己不要把手按在剑鞘上。

“真是少见，你不会是来接我的吧？”走到跟前的时候，天使变回了搭档，她笑嘻嘻地问德克萨斯工作服是不是还在车上。德克萨斯点点头：“我接到情报说整合运动残党在这里引发暴动。但看上去不像。”搭档像平时任务结束时一样，一把勾住她的肩膀，朝教堂外走去：“这里被叫做中立区是有理由的。正好我刚完事，不如载我一程，我请你喝冻饮吧。”“你坐后排。”“没问题！”德克萨斯一定是很累才没有摆脱能天使的胳膊，她对通讯器汇报：“这里是企鹅物流，中立地区无暴动迹象。”

那天在办公室喝冻饮的时候，能天使邀请她一起看电影。半截烟灰忘了弹，纷纷扬扬着陆在木地板。刚打扫过的，德克萨斯想，她盯着手指间的火星，愣了一下：“你是说，作战指导录像？”

“我是说电影，像上个世纪一样，买票，坐在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和很多陌生人一起盯着荧幕。”能天使坐在桌上，双脚悬在空中前后摇晃。

“下次休假......”

“你看。”能天使从一口袋子弹壳里翻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白色票券：“你记得上个月押送的两箱贵重易燃货物吗？”

“罗德岛的小个子消防员差点把我的烟全浇湿那次？”

“就那次。签收人送了我这个，真是客气。”验收的时候客户打开箱子，她瞄到好几卷黑色胶质材料。能天使把喝空的饮料杯远远掷进垃圾桶，喊了声Bingo：“是末日前的东西，古老得不得了，不想去看看吗？”能天使伸手把电影票递过来，德克萨斯瞥见票面时间是今晚凌晨，也就是四小时后。她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接过，放进衣袋里。

“我就当你答应啦。”

“好。快点处理订单。”

能天使从桌子上跳下来：“快点搞定工作去看电影吧！”

她们提前到了。德克萨斯把车停在路边，扫了一眼入口。招牌太不显眼，她险些开过头，怎么看都很可疑的破落地下影院，由地下室改造而成，好像来自别的空间。“这样的地方居然能扛过天灾。”能天使把头从副驾驶伸过来：“别怕噢，我会罩着你。”德克萨斯径直拉开车门，跨了一步走下台阶。马上就要入冬，晚秋的风变得很凉。“真冷淡啊。”能天使吹着口哨跟了一步过来。地下影院的午夜场，出乎意料地生意很好，有不少在夜间出没的人，他们成群结队或是两两结伴，站在门口，穿着单衣，冻透了脚，看能不能捞上几张早已售罄的票。先锋拨开人群，能天使紧随其后，钻进了影院。德克萨斯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但本能告诉她，鱼龙混杂的地方保持警惕比较好。她们在最后一排正中间落座，影院破败，灰黑的墙皮脱落，放映室的小窗口在她们头顶上，透出微弱的白光。能天使很兴奋，像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会是恐怖片吗？喜剧也不错啊。应该不会无聊，要不要赌赌看？”看到前排已经有不少人率先点燃了，德克萨斯也摸出香烟。真是辛苦又漫长的一天，她轻轻叹气，话语跟注意力一样涣散，和着烟雾徐徐上升，被那束白光点亮，消散在半空：“无所谓。爱情片吧，或许。”

身边的人没有出声。以能天使日常的标准来说，这沉默有些长了。德克萨斯偏过头去看她，搭档看上去有点尴尬：“要是我睡着了，就麻烦你掩护我了。”完全意义不明，好像在荒野中随便捡起了一句可以说的话。昏暗中，德克萨斯用绝佳的夜间视力注视着搭档的窘迫。杂音，画面晃荡了一会儿稳定下来，电影终于开始。能天使得救似地在更深的黑暗里松了口气。

不是爱情片。画面是黑白的，情节是穿大衣的男人，或者说天使，在城市高处的雕塑上，在楼顶上，混在人群里，沉默地注视着每个人的生活。他注视他们，却无法触及他们。天使只能观看而无法干涉，在喜悦和嘈杂中孑然一身，遇到悲剧也无法挽救。能天使在黑暗中缩了缩脖子，她看德克萨斯还是那副表情，嘴里叼着烟，盯着荧幕，眼神像看一份订单或是一件武器。是安静的电影，几乎没有对白，能天使就要陷入沉睡，情节来到天使抛弃了天上的国降临人间。至此，画面变成彩色。天使好奇地尝到咖啡的味道，被苦味呛了一口。作为人间的新生儿他还有太多需要从头学起。电影戛然而止。搭档全程面无表情，气氛有些微妙。以后看电影需要提前确认内容。能天使想。

她记得那天德克萨斯载她回宿舍，空旷的道路，市区沉睡的建筑，午夜的风从驾驶座的窗户里灌进来很凉，好像又一场电影。她记得自己说：“我很早就认识德克萨斯了也说不定。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她念神学院的时候，在她在祷告的时候，在她还没有离开拉特兰的时候。或许，或许。她记得车辆又滑行了一段，随后被停在路边，引擎被静了音。她记得德克萨斯的手指非常凉，头发也很凉，扫在脸上让她发痒，而自己被辛辣的烟草味呛得直咳嗽。

过了七天，她们都好像没事发生过。能天使想开口问，但在那之前她们又在大教堂碰面。能天使简直以为自己的搭档要成为信徒，如果不是她们手中都捏着武器的话。她很想再开一个玩笑，或者说点儿别的什么，但扯到伤口会很疼，所以她罕见地闭嘴了。

“为什么？”德克萨斯的周日已经很不顺。残党，残党，总有消息说整合部队的残党徘徊在中立地区。她不得不在缺少搭档的情况下被派来增援近卫局先头部队，现在他们正倒在教堂中央的通道，身边都是四散的弹壳。是她熟悉的那种弹壳，曾经无数次散在敌人面前，掩护的雨会带来的弹壳。

能天使站在通道尽头，整个白色长袍都被染红了，她抬手抹掉遮住视线的血污，正忙着第一百次对教堂里躁动的人群开口：“不要戴上，不要戴上那个面具。”德克萨斯认出那些满脸苦楚的避难者，他们和出入地下影院的是同一种人，流亡的感染者。只要稍加煽动，他们走出教堂，走上街面，就愿意戴上面具去送死。而就在不久前，她们坐在这些年轻人中间看了一部漫长的影片。

能天使吃力地争取每一次呼吸，尝试挤出完整的句子：“在黑暗的陋巷空间谋生，不是被隔离就是被绞杀。除了这里，他们没有能去的地方。我得罩着他们。”

“包括整合运动吗？”天使必将照看每一个人吗？德克萨斯几乎想要称赞对方的业务能力，没穿战斗服，还能在不留致命伤的情况下以一敌多。

“在他们戴上面具走出这座建筑前，是。”该死。在德克萨斯赶到之前，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很勉强，但她毕竟做到了。近卫局不会派主力来做这种边角的工作，她以为这一次和以往一样，这群年轻人能够在这里待到外面的风暴过去，重新走出教堂，找下一个避难所。最重要的是，活着：“已经下了吗，订单？”

“内容是协助近卫局剿灭整合运动残党。”

“那就没办法了，合同就是合同嘛。”能天使庆幸德克萨斯是一个人来，在谈话的间隙她还能喘几口气：“偶尔我也好奇，德克萨斯的剑会比子弹快吗？”

说完后她感到很放松，反正已经没有举起武器的力气，好几根骨头都断了。她们站在通道的两端，彼此看着。她看见德克萨斯按在剑鞘上的手微微弹动，拔出了剑。她看着紧握着剑柄的手指，想起不久前自己曾经亲吻过它们，天使的祝福啊，祝她握剑的这双手永不颤抖，祝她武运昌隆。

在人间新生的天使，万事万物都等待着被学习，他最后到底怎么样了？能天使竭力去回忆那部电影的结局，记忆很模糊。她想，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也不错。德克萨斯朝她走过来：“近卫局的第二部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你让事情变得很难办，能天使。”

“抱歉啊，我也有自己的罪要赎。你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了，搭档。”她真想开口问啊，那天晚上对德克萨斯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分量是不是和在她心中一样重？德克萨斯俯身吻她的时候，烟草的味道差点让她落泪了。

“但愿你还有子弹，他们打开门的时候，我需要你至少坚持十三秒钟。”

“......你在说什么？”

“十三秒。做得到吗？”德克萨斯的目光落到搭档的衣服上，红色正在加深。事情本来并不复杂，她只需要对着通讯器说一句没有残党。但是能天使留了活口，满场都是目击者。好在教堂易守难攻。

“合同，不管了吗？”

责任源于梦中啊。德克萨斯这样想着，走到搭档跟前，转身面朝教堂大门，抽出了第二把矿石剑。

能天使听到她的先锋说：

“闭嘴。掩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