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独自登上舰船甲板,连一只行李箱都没有,怀里揣着那本宣言,书签是从红色旗帜上撕下来的布条,这就是她在故乡生活的全部。
来到罗德岛,她负责会客室外交,和父亲当年的职责很像。她陆续收到凛冬的信件,得知对方又穿过那堵墙回去并加入了游击队。凛冬写:真理,祝我胜利吧。如果没有,袖章上的军号会被寄往罗德岛,请你不要悲哀。
真理回信:冬将军,我登岛已经二十天,知道你正在北上,祝福你。然后她走出会客室,在作战名单里填上自己的名字。
此前她们穿过边境,抵达墙的另一边,发现事情没有变得更好。城邦夜夜笙歌,街道上铺满爵士乐,音符里满是金钱的味道。她们隐姓埋名住在一间便宜的阁楼里,勉强维持生活。凛冬白天工作,傍晚去酒馆。她说,你知道,那些卖劣质酒的地方可不会骗人,酒精让全世界团结在一起。真理整天坐在屋子里,把要投出去的稿子改了又改,改完了穿合适的衣服去咖啡馆和沙龙兜售。
凛冬说,你的沙龙里肯定个个都是上等人,每次你从那儿回来,都带回一身他们的教养。不过我打赌他们一定喜欢更异域风情一些的。
真理轻轻地笑,把租来的复杂首饰从耳朵和脖子上摘下来:“我以为我们足够异域风情了。”
真理为罗德岛战斗一个月,身上添了好多伤,这时凛冬登岛,带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她手里拿着拆下来的保险门。两个人一起在办公室报到,艾雅法拉把那个女孩留下来商量后勤保障,放凛冬离开。于是她去敲会客室的门,一个头顶光环和角的女孩打开门,噢,我想你们一定有很多想谈的。说完就往电梯方向溜。真理在她背后发牢骚,莫斯提马小姐,请不要再去贸易站搜集线索了,情报总是乱得我没法写报告。
会客室的门关上了。凛冬就这样回到她身边,像战败的将军回到指挥官面前,尽管事实上她所在的游击队赢得了局部战争。凛冬干咳两声,把解释的话说在前头:“我在行军途中捡到一个小女孩,她试图用一扇保险门保护村庄,差点儿把命给丢了。我想办法把她弄来这里。博士让我转告你一下,现在我留下,你可以多搜集一些关于乌萨斯的线索。”
冬将军,看来你们没有输,祝贺你。真理从一大把格拉哥斯帮的文件里抬起眼睛看她,现在,你想吻我吗?
在她们还拥有那座藏书馆的某个夜里,另一位管理员迟到很久。这不太寻常,真理就去酒馆找她。
刚走进门,真理就意识到自己的衣着精致得不合时宜。看这样一个人推开那扇门,走进不属于她的地方,工人们欢迎又厌恶地盯着她。真理买一杯果汁,站在凛冬身后,喊她回家。凛冬说好,刚要站起来,对桌的人开口说:“你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你是她的保镖还是什么?”
哄堂大笑。凛冬没有介意,这种玩笑她司空见惯,耸耸肩也就让它过去。真理眨眨眼,抬手把果汁泼到那个人脸上。
所有人都愣了那么几秒。不知道是谁先挑起的,总之厮打开始了。立刻,酒馆里响起清脆的玻璃声、嘘声、笑声、尖叫和狂热的欢呼。酒瓶们奋不顾身地落到地上、砸到人的身体上、飞往吧台或是撞在另一些酒瓶上。
当晚她们第二次也是无数次接吻。
她们在灯火通明的藏书馆中央吻了又吻,身体贴在一起轻轻摇晃。真理的胳膊环在凛冬受了轻伤的脖子上,她显出好学生的教养,脚步冷静,像跳一支有格律的舞。凛冬回过神来,后背已经抵上书架,她不满地偏了偏头,抬手捉住真理的手。对方顿了一下,继续用嘴唇去追她的。
空间那么小,好像动一动就会掉一本书下来。凛冬在心里默念藏书分类,社会科学。这里的书如果掉下来,真理恐怕会不太高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凛冬认命地放开手,把嘴唇贴过去,脖子上的皮革项圈应声而落。
“如果没有,袖章上的军号会被寄往罗德岛,请我不要悲哀?”真理靠着宿舍门,面无表情地背诵信里的句子,语速缓慢,确保每个字都落进对方耳朵里。凛冬听到门锁上的咔哒声,心里大叫不好,她还在生气。
“你记性还是那么好。”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然后伸手去够真理的领带,被躲开了。
真理在房间里慢条斯理地踱步,坐下,低着头剪指甲,温温吞吞地。她一点儿也不着急,指甲断裂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房间里,每一声都让凛冬眼皮跳一下。
真理放下指甲刀,真理走上来吻她,真理剥开她的衣服像剥一张糖纸。凛冬整个过程没敢说一个不字,只是象征性地偏头抗议,松松地去捉对方搭上项圈的手。
真理开始读凛冬,手指翻过新旧伤口,顺着肋骨往下翻。她一边读,一边回想穿墙而过的短暂生活,大部分时间她们感情很好,另一些时候僵持不下。
比如凛冬回家,手里拎很多袋子。和乌萨斯不同,另一边的日用品不限量,甚至不用排队去抢。日用品下面通常藏着一些类似小熊玩偶的东西。“上次不是说了吗?不用买这么多。”真理从厨房里把头探出来。凛冬说她已经在酒馆里吃过。那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没有硬币去打电话了。
或者是,真理卖出一篇稿件,买了打折电影票邀请凛冬,戴上帽子的时候轻笑着顺口说一句,这个期刊的编辑以为我是上次那个新秀作家的情妇。凛冬就停下正在穿外套的手,拒绝去看那场电影。是什么电影来着?真理一个人去看,然后把情节全都忘干净了。
类似这样的时刻像植物根茎上的刺,柔柔地扎在生活里。最后一次是什么原因她也忘了,只记得她们吵得很凶,而凛冬抱着斧头坐在地上,她说,我可没那么好命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帮我铺路。那个时候真理决定离开她。
所以就是这样。她们一起过,又分开了。乌萨斯也好,乌萨斯的另一边也好,似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她几乎忘了日子。
现在她们拥抱在一起,真理说,冬将军,我们跳舞吧。
现在?
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是在罗德岛。真理已经迈步下床,走向点唱机,站在那儿朝凛冬伸手。
床头柜上喝剩下小半瓶水,水面还没从余震中恢复过来,闪着波动的亮光。凛冬想起小时候躺在湿漉漉的、正在融化的雪地里,那感觉就是这样。而唱机已经响了,是漂浮着的音乐。这一切完全不真实,她转头去看倚在门边的斧子,它好好地停在那儿。
真理歪了歪头,淡淡地叫她,冬将军,冬将军,来。
凛冬翻身下床,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叠过去,任由真理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左手手心贴住对方的后腰,感到真理的手指在右手背上打出稳固的节拍。
唱机伸着脖子,咿咿呀呀一些靡靡之音。她们赤身裸体,在房间中央轻轻摇晃。
凛冬转头,把鼻尖藏进真理的头发里,感到一阵柔和的眩晕,这个房间正在缓缓旋转,她好失神,感觉自己薄薄的,像真理握着的某本书中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