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高亢的嘶吼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狼和狼之间的对决瞬间便能分出胜负,但德克萨斯显然不想就这么简单的结束。
过去多久了呢?
从在父亲的议事厅外,看见穿着黑西装垂手而立的他开始,德克萨斯仿佛就坠入了永恒的梦境。
梦里,他健康而强大、不老不死、以天神之姿君临叙拉古与哥伦比亚。所有人都对他虔诚跪拜,渴望首领能够为家族带来无上的荣光。而他端坐于云端之上,比起真正的神也不遑多让。
但是现在——
德克萨斯重重踏在他胸口,老朽的胸骨承受不住她饱含愤怒与杀意的这一脚,咔嚓声不绝于耳。德克萨斯没空细数他到底断了几根肋骨,无论几根都无所谓。
冷静的狼,体内也潜藏着疯狂。
“德克萨斯!”
他喷出一口鲜血,唇边的白色胡茬被挂着晶莹的血珠,看起来简直是十二万分的滑稽:篡夺德克萨斯家族的权臣,现在也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琥珀色的眼睛冷冷盯住他。挖出来的那颗眼珠已经随着幻境消散而复原。她依旧能凭借这双眼睛注视他的末路。
只是,还有没说完的话。
“拉法雷。”
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在回答完问题前,你的一举一动都将作为定罪的依据。我不会因此而杀你,但你会承受比死亡更下贱十倍的惩罚。”
“直接杀了我!”
男人混浊的蓝灰色瞳眸只转了一转,疼痛已经让他失去了反抗能力,只有嘴巴还在逞强。
也是,如此骄傲的权臣,大概永远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地步吧。
德克萨斯自认和拉普兰德不同,她从未修行过那些以折磨人为乐的手段。但狼的血液毕竟相通,只是待在她的身边,她就已经学到了很多实用的方法。
比如这个。
她将短刀衔在口中,然后将正在拼死挣扎的男人的手按在泥土里。确认过他无法挣脱后,她将短刀从口中取下。
“喜欢吗?”
德克萨斯面无表情。
叙拉古黑帮最喜欢的手段,假如拷问时对方恰好是个硬汉,那就从食指开始切。确保对方再也无法用枪。
但德克萨斯不同。
寒光闪过,血箭飙出!五根短小的肉棍带着白森森的骨茬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将干燥的泥土地也染成一片深红。
她要选择切,那自然不会一根一根来。五根手指同时顺着指节来切,不仅握不了枪,估计连做菜都抓不住菜刀吧。
男人的脸因疼痛变得煞白,他咬牙切齿地对德克萨斯飙她根本听不懂的叙拉古脏话。德克萨斯只从里面分辨出几个音节:“婊子养的”、“小畜牲”……
真是无聊。
这样的问候如果能传到天国,给母亲作为茶余饭后的乐趣也无不可。但现在这种情况,让他能正常交流才是首位。
“闭嘴。”
和刚才完全相同的一刀,连力度和角度都分毫不差。德克萨斯注视着指节的落点:bingo,和刚才误差不到一厘米。
“如果你还想继续看着自己的指头被削成东国特产美食,那不妨再大声些。”
“……”
在德克萨斯将他的头狠狠掰向断指,再用短刀穿过他的双耳,将他的头彻底钉死在地面之后,世界终于安静了。
现在开始,才是正餐。
她从大腿上的刀套中解下一把新的尖刀,冷森的寒光从刃尖反射进他的眼中,男人咽了口口水,没有说话。
“现在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她没有等待男人的回复,她知道男人一定会告诉她实话。
“这是你的源石技艺?”
她将掉在一旁的金属条捡起。金属在暗夜中完全不反射任何光。德克萨斯心中对这件事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想,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被作为暗子布下;也许是在那之后,她作为他的养子之后。
“……对。”
男人开口的声音十分勉强。德克萨斯知道他肯定不会甘心说出所有实情,但现在只要愿意说,也算足够。
“怎么做的?”
“……我用计将你的父母诱骗至船上的宴会厅,在那里杀了他们后,我赶去了你的房间,你还在熟睡。”
果不其然。
德克萨斯曾经思考过,为何船在燃起大火之后还能带着他和忠于他的手下靠岸。现在想来,那连天的火光根本就不存在。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眼眶中的血倒映在梦境表面的产物。
一切都是幻觉。
从那时开始,都是幻觉。
“告诉我你源石技艺的详细内容,一句都不准遗漏!”
她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刚才对自己动手的行为只是狼的直觉,她从拉普兰德那句“不能说”想到问题的根源或许在自己身上。和当时在波城的情况类似。杀手“主君”的能力是窃听,所以她们的战斗计划完全靠笔谈和默契。而这次拉普兰德醒悟的太晚,她没有办法再通过笔谈告诉德克萨斯真相。况且……
幻觉比窃听更深入,拉普兰德不能确定正确答案被德克萨斯听见的瞬间会被篡改成什么东西。所以,拉普兰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德克萨斯身上。
但。
德克萨斯握紧拳头,指节已经失去血色,她任由真实的血滴落,浑然不觉。因为她辜负了这份信任。
她来晚了。
“我,我的源石技艺……”
男人不知是因为手指被削掉的疼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话语躲躲闪闪。
没有幻觉的干扰,她能听清男人话语里的每一分怯懦与退缩。是啊,对于像他这样垂垂老矣的男人,只有这种能够操控幻觉的源石技艺还能维持住尊严。
但手下败将并不需要什么尊严。
不等男人继续犹豫,德克萨斯先他一步做出选择,雪亮尖刀从男人右眼中直插而入!刀尖在触及硬质的骨块时停止,她一刀穿透对方的眼球直至颅骨,他的血溅在她脸上,她连擦都懒得擦。
“说。”
庞大的痛楚让男人几乎要晕过去。但德克萨斯做杀手时日已久,她还记得,这手能够有效摧毁敌人意志,却又不伤及对方性命的招式,正出自他的手笔。
“我……我说。”
德克萨斯凝神细听。
“我的源石技艺正如你所见,是用植入的方式控制精神。但和其它控制类的源石技艺不同,我的控制更加精确。这种幻觉不会影响到被施术人其他的方面。仅仅会影响到与我有关的部分”,男人顿了一下,露出追忆的神色:“你见到的我不老不死,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以自由地杀死你,或杀死任何与你联系过于紧密的人。那是因为她们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被你影响,这种影响会在距离的作用下逐渐减小直至消失。但与此相对,幻觉之外的人受伤和我对你的伤害不同,那种伤害,是不可逆的。”
“继续。”
“但是她,她和你的联系已经过于紧密,我没办法将她排除出幻觉之外。不过她真的很聪明,居然能想出主动扩大眼睛上的伤口,借此刺激大脑,达到从幻觉中脱离的目的……”
“不过,这还真是只自负的狼。”
他喘着粗气,露出笑容:“她虽然暂时脱离了幻觉,但这种脱离是不完全的,她依旧不能对我的力量造成分毫影响,而她,也失去了因幻觉而重生的资格。”
“愚蠢。”
他啐了一口,神情间尽是不屑。
是啊,真是太愚蠢了。
德克萨斯冷漠地用手中尖刀干脆利落地割下他的耳朵。任由惨叫在耳边炸雷般响起,她继续平铺直叙:
“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
能够操控的人这世上千千万万,哪怕没有德克萨斯,也一定会有另一个大家族的后代来承受这一切。黄金般闪耀的家族这世上更有许多,有心算计狮子的毒蛇多如毫毛,让狮子去提防毒蛇,狮子的荣耀也会暗淡无光。
更重要的是,这些已经过去了。
德克萨斯一向认为自己不是个恋旧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只会前进,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
也许在这里停下,听听罪人最后的忏悔,是她仅剩的善良。
“遗言?”
“你可以这么认为。”
德克萨斯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琥珀色眼眸直直照进他仅剩的蓝灰色瞳眸。男人定定地望着她,她在他眼里看见了风云聚合,数十年的光阴飞速流逝。他见证过许多人的兴起与落幕,最终也要在这里,接受属于命运的审判。
“遗言啊……”
他喃喃自语。
还是那个夜晚,他洗净手上首领的鲜血,听侍立身侧的下属报告船上情况。忠于首领的家族成员早已在杀死首领前就已全部被软禁。他只对下属略微点头,便决定了所有人的性命。
登上叙拉古帮派共主之位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狂喜或激动。事情早已在脑中谋划过千遍,他只不过按照最佳的方式施行罢了。
“……拉法雷首领?”
“嗯,我在听,你继续说。”
他用洗手掩饰住自己的心不在焉,下属不敢看他,继续汇报船上之事。
“我们在船舱里发现了首……前首领的孩子,还是个小姑娘。”
是吗?
他突然想起了二十分钟前还拍着自己肩膀,勉励自己好好加油的男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多么迷人啊!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他曾对那双眸子发誓会效忠至生命结束的那天。
但最终,一切都敌不过权力。
“带我过去。”
时光已经无法倒流。
为了这个位置,他付出了所有。毒蛇般的男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放下了过往。
用最纯粹的黄金替这琥珀色的孤狼打造最华美的项圈,用安全和舒适,甚至是他刚刚接手的整个叙拉古地下帝国替这琥珀色的孤狼打造最沉重的脚镣。
他将这种感情擅自命名为爱。
然后做出了决定。
“德克萨斯。”
她没有应答,只是注视着那蓝灰色,早已不复清明的眸子。
“你真的很像他。”
鲜血迅速流出,从他身下渗进地面。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这次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他死了。
德克萨斯沉默站起,将短刀插回大腿的刀套中。她终于将目光移向另一边。拉普兰德仰面躺在地上,银色乱发沾了许多尘土,珍爱的黑色外套也多了好几道裂痕,她躺在那里,是睡着了吗?
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她等不到答案,只能走过去寻找。越近,拉普兰德身上的伤就越明显。德克萨斯看见穿破她胸腔白森森的骨茬,红色的血干在上面,活像什么地下帮派的旗帜;还有她断成奇异形状的左腿,和自己在幻觉中被折断的胳臂相比,这一幕更真实。
也更残酷。
“醒一醒。”
她的声音终于起了变化,不再是无机质般的冰冷,饱含了三分无奈——在这里睡觉,会感冒的吧?
“真是……”
见叫不醒拉普兰德,她索性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然后自己也躺在她身边。
夜已近尾声。
“真好啊。”
她的目光投向星空。城市里看不见星星,但今天可以。她和她并肩躺在亘古不变的星空下,沐浴着星月的清辉。
她是背叛者。
到现在,她终于认同了这句话。德克萨斯一直都在背叛,一直都在失去。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养父、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叙拉古地下帝国,还有更多的一切。
现在,她终于失去了她。
德克萨斯侧过头看拉普兰德,白狼的侧脸依旧清秀,看起来根本不像个久经战阵的杀手,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拉普兰德才恢复到最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用受责任和情感的束缚,她可以在梦中玩量角器,和孩子们打架,最后在结束一天的战斗后回家,闻着妈妈的饭香,扑入爸爸的怀中。
只是,这一切结束的太过突兀。梦始终是梦,她无法潜入拉普兰德的梦中,去看拉普兰德是否变回了最初的她;也无法去问她,那些永远不能再开口的问题。
德克萨斯微笑。
“骗子。”
背叛者和骗子,直到今时今日她才发觉,这是多么相衬的一对词汇。
正如她们自己。
她撑起身体,琥珀色眸子直视着拉普兰德紧闭的眼睛。
她只是那么注视着,世界静默无声。
她已经做好告别的准备,而她却还有那么多想表达的心情。
德克萨斯家的灰狼从来不会流眼泪,只有一个例外:当挚爱远行时,他们会以自己的眼泪作为信物,和吻一起交予对方,祈求平安归来。
她从来不信这种愚蠢的童话故事。
——除了现在。
也许是刚才战斗太过激烈,也许是幻觉的影响还残留,她没有发现。但此刻,在吻和吻的间隙,她感受到了。
细微而散乱,却足够坚定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