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一个夜晚,一条刚刚成年的人鱼浮出海面，并深深地呼吸着来自海面上的第一口空气——她等待这一时刻太久了，久到儿时祖母同她和姐姐们描述海面上的故事起，她便一直期待着成年的夜晚来临。

绚濑绘里，如同她的名字那样，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被赋予了绮丽的色彩。

“矢车菊”和“阳光”是祖母用来描述她眼睛和发色时常用的词语。

“什么是阳光？”

年幼的绘里趴在祖母宽大的鱼尾上。

“我也可以去看看吗？”

绘里不时用手搅动着海草向海面上望去，浅蓝色的瞳中波光粼粼。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

祖母微笑着轻拍着绘里的背，

“等你十七岁就可以了。”

“但是哦，绘里。”祖母突然认真的说道

“千万不能让那些人类看见你或是发现你的踪迹，这太危险了。”

——年轻的人鱼紧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从长长的海风里穿过。在风的轻呢下，她慢慢睁开了眼，第一次，看见了海面上的世界。

在秋季，即使到了晚上，仍可以隐约看见海浪在缓缓地浮动，。天上繁星闪烁，一颗明星在北方的天空中悬着。

那是真正的星星，绘里这么想着。

她被天空中的明星吸引，躺在海面上摊开双手，感受着海浪在耳边拍打，海风轻吻着自己的脸庞。

真正的风，真正的天空。

此时并非梦境，绘里这么想着，她知道，今晚才刚刚开始。

金发人鱼在铺满星辰的海面上跃起，

哗啦一声，

压出大片的水花，惊起水中的星星；

接着她陷回海中，冲向大量上升的气泡，再一次跃出海面。

此时的一切都显得没那么必要，一切琐碎的小事皆可抛掷脑后，仅仅享受现在最单纯的快乐。年轻的人鱼第一次尝到这样的喜悦，以至于她的两颗心脏砰砰直跳，她还想见到更多，那些在海底所没见过的事物，那些海底沉船上曾经发生的故事，那些在画里看见的在陆地上奔跑跳跃的动物，那些——用双腿直立行走的，上半身和自己并无太大差异的人类。

绘里越发兴奋，她开始追逐北极星，并且游地越来越快，穿过庞大的鱼群，像一支白色的利箭紧贴在海面下，向北方飞去。

究竟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是感觉到海水变得浑浊开始吗？是看到许多的船底开始吗？是在探出水面后听见音乐声和欢呼声开始吗？是看到拥挤的船只和比星星更明亮的光开始吗？那些从未闻到过的香气包裹着绘里，她感到暖洋洋的，便慢慢靠近岸边，猛地想起和祖母的约定才慌忙的躲在一处礁石后面。

是兴奋?还是说是恐惧？绘里说不上来，她只能躲在礁石的阴影处偷偷打望着那些两条腿行走的动物。

绘里看见，一大簇熊熊燃烧的篝火，女人们撩起长裙踏着鼓点跳舞，男人们盘腿弹唱着丰收与爱情的歌曲，小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打闹，一位被撞翻酒壶的中年妇女拖着臃肿的身躯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伸手去捉那些顽皮的孩子，涂满牛脂的黄色烤鸡在火炉上吱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果香与木材烧焦的气味，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色彩。

小人鱼的确被迷住了，她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自己的尾巴，小声哼唱着。

她的眼中映出篝火摇曳的火光，人们的影子在她们脚边伸缩变换，飞舞的裙边下跳动的白净小腿，飞舞的火星在她们腿边浮动。

她的耳中回响出欢快的音乐声，人们的歌唱声和喝彩声，木材在火里炸裂声和酒杯碰撞声。

那些梦里的颜色从绘里的脑海中溢出，在她眼前蔓延开来。那些在梦里的声音也真真切切的回响在自己的耳边。

她的确被迷住了，以至于她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一股带着花果香气的旋风已经滑过人们的脚边，她也没有料到，自己即将撞见自己的命运。

绘里听见女人的笑声，她向嘈杂声望去——那女子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绣了金边的暗纹丝袍，蓬松的暗紫色长发被葡萄藤松松垮垮的绑成一股垂到肩前，金色的枝叶环绕在她的头上，饱满的紫红色果实如宝石般垂在她的耳边。

味酸味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使人们闻到后脸上都开始微微泛红，晕晕沉沉地，却使她们的舞步更快了。

绘里的目光追随着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向宴会的中心走去。

音乐在不经意间停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使群星失色。

那人微微欠身，然后悬空坐下，像是坐在一块大理石上一般。两条如象牙般的腿从袍中滑出，叠在一起。接着，她将手伸向月亮，像摘取一枚柠檬一样取下一段月光，变作一把里拉琴。她清了清嗓子，指尖拨动琴弦，乐曲随着金色的河流从她的手指倾泻而下，落在地上便炸开成数十条开满金色花朵的藤曼，藤曼蜿蜒而上爬到女子面前伸处一朵小花。她把花朵摘下，在手中握住，松开手时，一只金色的蝴蝶在她手中飞出。蝴蝶飞向空中，在人群的上方缩成一颗光球，然后像烟花一样炸开，落下许多光点——画面在人们眼前出现。

她弹唱渔民丰收的故事，人们看见数以千计的金色的大鱼跃出海面；她弹唱船队出海，人们看见巨大的船只向着海平线破浪进发；她弹唱海上风暴，人们看见勇敢的水手迎面击上海之巨人的拳掌；她弹唱船队归港，人们看见船队从海平线下升起，背着夕阳，满载着东方的香料与宝藏……故事一个接一个，女子从丰收唱到爱情，再由爱情唱到富有孩子气的童谣。

绘里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以爱的名义，我的朋友们，请一齐举杯。“

那女子的声音已经撩拨她敏感的神经，如坠入湖心的雨珠，荡起层层涟漪。在出神的不经意间，绘里触上了那双绿眸，像是被烫伤，小人鱼赶紧逃离了那束燃烧的目光。

自己到底怎么了？

绘里的背贴在礁石上，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烫，胸中的心脏像一头发狂的小海豹一样横冲直撞，可能一不小心就要从自己的嘴里跑出来。仿佛是触动了一根在深处的秘密心弦，以前从未触动，现在却以一种微妙的节奏律动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背上正因为一支长箭淌出热血。她看见女子那紫色长发下向上抬起的弧度，看见绿玉髓般湖水下的秘密，看见青雾中玫瑰花瓣般艳丽的色彩。

绘里渴望了解她，犹如孩童对自然万物的好奇。

她想知道那双绿眸是何时被赋予那样的色彩，她想知道那人的名字背后又是怎样的故事，她还想知道那双洁白的脚亲吻过哪片神奇的土地。。。

不可控的风把这样的情感灌进了绘里的胸膛，以至于她现在无法容下任何一丝别的情感。

紫色与绿色在她的世界里炸开，震得她的耳朵发出轰鸣，头脑险些爆裂。

“干杯吧！朋友们，为了咱们都还在的来年！”

人们一齐发出的欢呼声把绘里拉回现实。

初次坠入爱河的人鱼期盼着那人的在一次回眸，却看见她与别的女子拥抱；她期望看见那女子的笑脸，却得到的是那抹酒红的背影。

别的情感悄悄地潜入了绘里的心里，名为‘妒忌’和‘失落’的心情徘徊在她的耳边对她低语。她的心现在远要比一颗缠在一起的海草还要复杂。

远方的特赖登吹响号角，绘里下意识潜回海里，游了几下后，又再次浮上水面向岸上张望，渴望再一次看见那女子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声号角吹响，白昼已经轻声浮出海面，篝火的火光也随着星光渐渐淡去。

她必须回去了，绘里知道。

于是她飞快的捡起一只落在海里的酒杯，像她来时一样向白昼升起的地方游去。

港口的钟声响起，敲碎了绘里身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