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利特在闹脾气。你看，她又把餐盘里的蔬菜刨到一边去了。

罗德岛一角的家庭餐桌上，赫默递给另一位监护人的目光是这样说的。塞雷娅把手覆在赫默的羽毛上，安慰性地摁了摁，表示由她来开口。

怎么了，伊芙利特？

那个穿白大褂的，亏我还以为是个好家伙！

两位监护人交换一下眼神。博士出的题目太难了？

塞雷娅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伊芙利特气冲冲地站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她没有扶，大踏步离开每周一次的家庭聚餐。

赫默摘下眼镜，开始揉太阳穴。最近阴雨连绵，她的羽毛沉重，眼角也很重。前一天晚上，她一边罗列新防护服所需的材料，一边把旧的那一件折好。这是最近第三次换新，伊芙丽特的个子拔得很快，臂展渐渐扩张就像龙张开翅膀，延长线上的手腕幼细。这些让她想到塞雷娅。而塞雷娅告诉她安心，这证明她把伊芙利特保护得很好，她正在成长，病情稳定，营养均衡。问题现在只剩下，情感教育。

把时间往前倒一点。伊芙利特轮班助理，趁博士睡着，拿了外套里的糖果就走。她拐到办公室，把一口袋的糖叮叮当当倒出来，糖果在招聘许可上砸开，好几颗蹦出桌面。艾雅法拉想不注意到都难，把眼睛从书本后面露出来。伊芙利特的嘴张张合合，说了一些什么。艾雅法拉摇摇头制止她。等我一下，她指指耳朵，拉开抽屉把助听器戴上。

伊芙利特被迫重新说一遍，博士说上次我烧掉的那本书是你的？总之，道歉，是这么做吧？

艾雅法拉笑着接受，不要紧不要紧。伊芙利特撇撇嘴，一个人畜无害的卡普里尼，看上去什么都可以原谅。

这样就算是认识了。小孩子的日子很漫长，要在游戏中打发一些难捱的白天。伊芙利特的方式是在罗德岛漫游。她发现卡普里尼和任何人关系都很好的样子，无数次撞见她出入图书室，和那个乌萨斯来的学生管理员点头微笑打招呼。那天伊芙利特窝在图书室看漫画，在目睹卡普里尼第四次踮脚去够书架最高层时，她终于忍不住蹿起来，伸长手臂把那本棕色封皮的书取下来：“喂，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那东西上面那么多字，连画都没几张。能看这么多，她想艾雅法拉一定懂得很多，此后双腿就常常向着办公室的方向，美其名曰辅导作业：“赫默说再看见我全选C就没零食吃。”

在赫默看来，这一切不是没有预兆的。她注意到伊芙利特开始涂颜色鲜艳的指甲油（塞雷娅买的），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端详很久，反复摆弄刚给她扎好的小辫。过了一会儿，镜子前面传来恼火的声音：左边比右边高嘛！

还有，伊芙利特每天出门前都把她的羽毛装饰调整得规规矩矩，回来后会浏览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时尚杂志，抱怨袜子的花色不好看......噢，她还常常披着头发出门，并试图在玩耍中不烧焦它。伊芙利特是个，特别的孩子。最近更是有些反常，这是怎么了？

赫默，请你治疗一下负伤的能天使。

抱歉。赫默被对讲机里的指令拉回到战场。她在想，会不会是前几天在龙门市区作战的事？

那本来是一场稀疏平常的剿灭作战，只是出了点意外。艾雅法拉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医疗部还原现场记录，在非常短的一段时间内，术师捏着法杖，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夜莺还没来得及放出鸟笼，艾雅法拉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被打下高台。当时伊芙利特守着另一路，差点把塞雷娅的盾牌烤焦掉。

战后伊芙利特用喷射枪轰开博士的办公室门，要求以后作战时被部署在她的新朋友身边。博士很为难，伊芙利特，你知道的，你的攻击范围......伊芙利特于是指着博士的鼻子讲了一些理由。剔除那些混合起来的龙门乌萨斯粗口（她到底是从哪里学的？），概括起来大致如下，赫默和塞雷娅总会在自己身边，可以为博士的无能指挥增加一些容错率。博士说，我想想办法。

好消息是，伊芙利特不再翘掉检查。不用医务人员满舰找，她乖乖去医疗科，自己卷起袖子，一脸英勇，扎吧。好乖好乖，所有护士都夸她，夸完替她打开艾雅法拉的病房门，说一句，今天也有不少探视者呢。伊芙利特于是理直气壮地成为探视的一员。艾雅法拉转头面向她，摘下耳机，战场上那种短暂的阴翳已经从她眼中消失。噢，伊芙利特挠挠头，打扰你听书了吗？

没有那样的事。艾雅法拉微微笑，没挂点滴的左手拍拍床单。

这是怎么了？伊芙利特可没想到她的初吻会发生在病床上。

家庭聚餐之后，她又开始做那些很真实的梦，火里燃烧的除了赫默和塞雷娅（她们是她梦中的常客），还有一只卡普里尼，穿着实验用白大褂。因为做了那些梦，因为疼痛，她被送到治疗室。平时她欺负过的护士在报复，都往她皮肤上打针，一管接一管。这让她想起以前的事。以前，赫默会柔声安慰她，更痛的时候，会轻轻吻她的额头，驱散黑暗庞大的影子，让伊芙利特察觉不到在打针。

今天她会需要那样一个吻，伊芙利特十分确定她表达了这样的需求（用语言或者火焰）。在源石技艺混乱暴动的间隙，她想起来，赫默今天外派。这对那些医护人员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她今天可能要做一个坏孩子了。

然而伊芙利特还是得到了一个吻。一个使她惊讶大于平复的吻。那个吻既不是来自赫默，也不是落在额头。

火势随着法术暴动平息下去，治疗得以进行。隔壁床的病友似乎才意识到，伊芙利特要赫默的吻，既然是赫默的吻，那就应该不是吻在那个地方。那么，她一定是误会了。

猥亵未成年是重罪，不管是在罗德岛还是莱塔尼亚。

恢复后，伊芙利特又在罗德岛漫游，她以为那是在做梦，毕竟现在死无对证，图书馆只剩下戴单片眼镜的管理员。办公室已经连续一个星期被别的人占据了，通常是挑染着漂亮头发的大姐姐，有时候甚至没有人，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这太奇怪了。她甚至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赫默，即使早上对方给她梳头发的时候看上去有一些伤心，我以为我们无所不谈的。是啊，伊芙利特在心里说，我也以为是这样。

伊芙利特终于在办公室蹲到一只卡普里尼，她向卡普里尼打听卡普里尼的下落，这很合理。她知道艾雅法拉因健康原因请假了，她还知道博士召集一些干员占用了玻璃会议室的一间。她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关联，她想她的梦不应该这样被暴露了，所以她站在玻璃门前面数数，没有数到塞雷娅或者赫默。伊芙利特闯进会议室。

博士正在发言，一个字也不改？

天火说，是的，她的原话是，给大家添麻烦了。但是一个字也不改。

被打断了这么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伊芙利特身上。

赫默医生今天应该在实验室。博士对她说。

谁、谁说我是来找她的？

看她进退两难，槐琥贴心地为她拉开椅子，小小声地告诉伊芙利特这是一个学术会议。

戴单片眼镜的管理员推了推她的单片眼镜。留在这里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能提供的建议是，带上论文原本出去避避风头，比如一次休假。

经验之谈？

经验之谈。

在一场审查来临的时候休假？我不认为她会接受。

那么，分配天灾信使的任务给她，或者火山勘探。

次日，阴天，早餐时伊芙利特坐在桌子中央，对话像乒乓球一样在眼前来来往往。赫默捧一杯双倍浓缩，试图醒过来。下周或许会需要调动一下安保部门。塞雷娅把黑面包从餐桌上递过去。周三是吗？信息监察员应该会先去实验室，需要我在那儿吗？

不用，医疗部大概应付得来。

塞雷娅把喝空的咖啡杯推远了一点。那确实是一篇好论文，你昨晚熬夜在看对吗？

《关于源石与天灾生成关系的调查报告》？噢，是的，是很好。这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

没有期刊愿意发表。塞雷娅把白面鸮的会议报告和第二杯咖啡从伊芙利特面前递过去。我想她早就有所觉悟。

自然科学期刊的拒绝理由是太社会科学。赫默滑动页面，非常微小地挑了一下眉，社会科学期刊的理由是太敏感，编辑的修改意见，算了，你猜也知道。

她说一个字也不改，还惊动了信息安全部门。塞雷娅的眼神飘过来，伊芙利特，请把蛋黄吃掉。

伊芙利特气鼓鼓地把蛋黄塞进嘴里。

赫默滑到最后一页，醒过来了。看来周三会是辛苦的一天，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天灾就是天灾，天灾怎么能是别的东西呢？

伊芙利特吃光水果麦片，嘴唇四周沾了一圈牛奶渍，赫默，这周我的作业拿了不错的分数。

两位监护人同时转头看着她。

我有一个要求。

伊芙利特执意要参加本次的地质监测，她心里有好多问题想要问艾雅法拉，比作业还让她头疼。卡普里尼最终眨了眨眼睛妥协，好吧，伊芙丽特，我会尽力休一天假陪你，但我不能保证。

启程前一天，大家都很忙。博士在办公室捶桌子，阿米娅，没有听错的话，除了同行医护人员外，我的两个六星术师干员要同时休假？

准确地说，地质监测与信息传达。天灾信使的任务，博士你亲自下达的。

为什么任务名单里有伊芙利特？

白面鸮小姐负责名单核查，她调出一段会话记录，记录显示，博士的原话是，好吧，伊芙利特，我想想办法。

赫默把伊芙利特的行李整理好。塞雷娅推开门进来，她说，奥利维亚，这个箱子有29寸，我不认为她们能拎走。

伊芙利特难得去当了一回好学生。她跑去把无所不知的白面鸮从睡梦中叫醒，表示希望她离开这段时间，赫默和塞雷娅不要再吵架。白面鸮感到很困惑。伊芙利特说，有的夜里她起床上厕所，轻手轻脚路过两位监护人的房间，听到赫默压抑的喘息。伊芙丽特从没听过赫默发出这种声音，印象中最多的是赫默对塞雷娅发火的声音，她有些担心。白面鸮沉默了一会儿，伊芙利特以为黎博利又检测到什么故障。

这期间，白面鸮通过内部号码联系了赫默，问性教育的事需不需要她代劳，还有，希望塞雷娅在战前克制一点。赫默在电话那头没有明确回答。白面鸮决定代劳，她一定是提及了某些抽象的字眼，伊芙丽特又接着追问她关于爱的事情。

系统搜索结果显示......不，白面鸮愿意这样向伊芙利特解释，爱，持续的相互尊重，只能在两个平等的人之间产生。希望这对她来说不太难理解。

与此同时，艾雅法拉点开邮箱，接收了赫默医生发来的压缩文件。邮件开头，赫默医生说她欣赏艾雅法拉的学术态度，然后为伊芙利特即将给她带去的麻烦致歉。不麻烦不麻烦，艾雅法拉在回复中写，很抱歉给罗德岛带来一场审查，她为审查人员即将给实验室带去的麻烦致歉。

天在变暗。怀里的黑羊不安地咩了好几声，文件解压完毕，她点击打开：便携分装药盒，白色那一格在早上吃，蓝色是下午，黄色在傍晚，绿色则是黑夜。要写作业，不要挑食，不可以玩火......上面事无巨细地列出了伊芙利特外出旅行的注意事项，长达三百多条。

伊芙利特现在有了自己的秘密。天亮之前，白面鸮遵守约定，把她们之间的对话记录锁定，解锁所需权限极高，几乎要和莱茵生命的秘密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