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这天早上飘了点小雪,没到中午就停了,然而天空中的云彩愈发阴沉,预示着更恶劣的天气即将来临。书桌上精致的帝国产小座钟响了两声,里索教堂的劳尔神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将没能写完的布道词夹进他正查阅的那本圣经,摘下夹鼻眼镜,轻缓地站起身来。
今天他要主持一场葬礼,这让劳尔神父的心情不大愉快。并非死亡本身令他如此,死亡是止息尘世劳苦的唯一方式,因此而产生悲伤是对主的安排的怀疑。令他感到不满的是这次葬礼的亡者。首先,这位西奥多·巴克先生其实不是一位信徒,其次,据说他犯下了谋杀罪,又在被捕过程中极力反抗,所以才被当场击毙。劳尔神父之所以会为他主持葬礼,实在还是因为他父母亲戚坚持不懈的恳求,与被他们说服的教区长的命令。这样的恶徒竟然来自一个虔信者的家庭,主的安排仍然不可捉摸。
“神父,都准备好了。”
劳尔神父向年轻的修士点点头,用他在教众间享有盛誉的文雅腔调向前来传话的修士道谢。修士羞赧地低下头,离开了劳尔神父的小房间。葬礼将在教堂后的墓地中举行,想必此刻棺材已经运送到了昨天掘墓人挖好的墓穴边,而出席葬礼的亲属也都在那里等候。劳尔神父对着等身镜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便走向通往墓地的那扇门。
“真奇怪,他居然能享有一场信徒的葬礼。”里索教堂的墓地是半开放式的,任何人都可以前来祭奠逝者。在劳尔神父主持的葬礼仪式不远处,一块已经认不清逝者姓名的墓碑前,埃莉丝对阿格尼丝说道。
“巴克家族从来都是虔诚的信徒。既然西奥多的遗体被交还给了他们,他们一定想了很多办法,费了大量工夫来达成这一点。”阿格尼丝低声道:“他离开家族独自生活了那么久,死的时候却还是回到了家族墓地的怀抱。死亡是个尽情表达原谅的好机会,它褫夺了另一方回应的权力,不过由此而达成的宽恕也是不完整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说,我永远失去了认识他并原谅他的机会。”
“可在那时候……你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
“是的,我当时决定如此。这是只有在那个时刻才能做出的决定——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早先的设想无论如何也只是妄加揣测。”阿格尼丝偏过头,微笑着看向埃莉丝:“所以我感谢你把我拽进这起案件中。不过,得到的启示是一回事,西奥多·巴克的死亡本身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时候开枪的枪手,你们找到了吗?”
埃莉丝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们很清楚应该怎样逃跑,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即使已经用向导阻碍了你的感知,枪手也没有冒险,而是立刻将沾染了枪击残留物的手套和外衣脱掉,并遗弃在了下一条街的垃圾桶里。周围的居民也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但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明白应该怎样对付哨兵向导的追踪,这是困难的部分。”
“他们的熟练程度,就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这当然并非不可能。”说完这句话后,阿格尼丝陷入了沉默。在这件事上,她认为自己应当不会有比埃莉丝更为深入的见解。当着两位警察的面枪杀罪犯简直是前所未闻的傲慢罪行,可警局里对此的态度只是让埃莉丝借助码头区分局的人力对现场周围稍加勘查。再考虑到西奥多·巴克听到庭审一词后立刻情绪激动,很明显他在法律系统中树立了权力极大的敌人。
做出属于自己的决定之后,阿格尼丝已经不想再调查和西奥多·巴克相关的情况。她还未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埃莉丝,预料着共和国人一定会坚定地告诉她没有任何一起案件不应该被破获。尽管如此,深挖线索不明证人缺失的未知罪行看起来已经不再是首要选择。这会成为一桩悬案,直到某一天类似的情形再度发生,或是相同的子弹在另一起案件中出现,那时候属于西奥多·巴克的正义才会迟迟到来。以他的标准来看,也不算太迟,不是吗?
“如果你想过去的话,你当然可以过去。我知道那位神父也不怎么想主持这场葬礼,搞砸它也许还能抚慰他身为神职人员的信仰。”埃莉丝误会了阿格尼丝的沉默,她以为阿格尼丝至少还是想要将西奥多·巴克赶出这片墓园。尽管阿格尼丝没有说过,但她知道阿格尼丝的母亲也埋葬在这墓地里。这种情形并不算是异常:莱茵切斯特的教堂太少,而年轻的西奥多·巴克也不会去离家太远的地方猎艳。
“没有必要,我母亲和他反正也不会去同一个地方。”阿格尼丝皱起眉,有些犹豫地说道:“说起来,之前有一位所谓的叔父曾经来局里找过我。”
“是吗?他怎么知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当时在和查尔斯一起给案件收尾,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提起的事。我猜他是去塔里打听到的消息,能买通神父来主持葬礼,买到这样的消息也不难。”阿格尼丝摇摇头:“你不是也还没告诉我最终情况如何?”
她没有告诉埃莉丝,那位叔父事实上是想来买断她与家族之间的关系,让她永不出现的。因从事银行业而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她的办公室里傲慢地告诉她,西奥多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他们只不过是看在他是直系血亲的份上为他料理一个体面的后事,家族绝不需要另一位哨兵的出现。
听完这番话,阿格尼丝吩咐一位警士以行贿警官的罪名将那位叔父关进了拘留室。这也是为什么他没能出现在今天的葬礼上的原因。
“我们详细勘查了西奥多·巴克在爱伦巷五号的居所,在里边发现了一定量的走私药物。坦普尔小姐头一次鄙视了她自己的智力,认为她不该被药物对哨兵的副作用蒙蔽双眼,以至于忽略了成瘾性这一根本属性。他应该是在之前偷窃了一些药品藏在那里,因药瘾发作而不得不回去。”埃莉丝有些苦闷地垂下目光:“走私的部分都交由码头区分局处理,药物研究托付给了莱茵切斯特大学,我们的谋杀案就这样结案了。我看不出来威尔金斯总警督是否对我们的工作满意。”
“嗯,像他这样的老派人士,是不会让下属看出来自己的赞许的。只要他还没请你一起去喝啤酒,那都不算什么大问题。”阿格尼丝轻轻拍了拍埃莉丝的肩,露出微笑:“说到这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怎样?”
“这才下午……”埃莉丝还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异议,阿格尼丝就已经走出三步开外了。她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内心批判了一番王国人的自由散漫——显然不符合通常认知的王国人刻板印象,因此她可以幸免于这一项罪名而只被指控以偏概全——小跑着追上阿格尼丝的脚步。
阿格尼丝和埃莉丝常去的酒馆里,会在下午开门的就只有德米特里父子酒馆了。老德米特里是从远东迁来的移民,小德米特里则从来都没有见过祖先的土地。阿格尼丝曾经在一起抢劫案中帮助过他们,因此得到了半价喝酒的特权。
“今天想喝杯什么?”
“给我来一杯拉格吧。”阿格尼丝说:“谢谢。”
埃莉丝瘪瘪嘴,显然不接受这种对举手之劳表达的感激,然后站起身来,独自走向吧台去为她们两人点酒。在下午时分就混迹于酒馆的客人中,她的背影显得挺拔干净,与众不同。
也许她会给自己点上一杯橘子汁。
留在桌边的阿格尼丝苦笑着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揉捏眉心。在今天,所有她过去的故事就已经画上了休止符,这是曾经她花了许多时间许下的愿望。她也清楚自己心里接下来想要做什么,然而她渐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向导也许还没有准备好适应她的改变。
我们也曾经说过爱。阿格尼丝想。止于此就可以了吗?
“怎么了?”从吧台拿酒回来的埃莉丝问:“你似乎情绪很不稳定。不舒服吗?”
阿格尼丝摇摇头,示意自己尚且不想谈论它。埃莉丝简短地叹了一口气,将两杯饮料放到桌上。阿格尼丝看着细口高脚杯中冒着气泡的淡琥珀色酒液,疑惑又惊诧地看向埃莉丝。
埃莉丝不大舒服地耸了耸肩,拉开阿格尼丝对面的椅子坐下。
“嗯,生日快乐?”
“……谢谢。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都把你母亲的名字说出来了,而我又是个还不错的警探。”解释行为比行动本身要难多了,埃莉丝不由自主地想,同时无法克制地感到身体正紧张得发热:“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否喜欢庆祝生日,不过要让你在今天只留有葬礼的回忆,又不怎么合乎道理。”
阿格尼丝轻轻地点了点头,伸手捏住香槟杯的细颈。有那么一瞬间,卑劣的占用欲望占据了她,几乎驱使着她做出不恰当的举动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相似的错误:当她有关于情感界限的问题时,她应该和埃莉丝更直接、更坦诚地谈一次,而非试图去推测埃莉丝的界限在哪里。
她举起酒杯,扬起眉毛,示意性地碰了碰埃莉丝面前仍停留在桌面上的酒杯。
“那么提前说明,祝我生日快乐,我可是要收取礼物的。”
埃莉丝看着阿格尼丝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高高地举起酒杯。
“任你差遣。”
啊,忙于学业这次来晚了一点,看见您更新真令人高兴。
阿格尼丝与埃莉丝的相处方式与感情进展速度都使我感到非常舒适,现在应该是亲近但还有一点距离感的状态(?)坦白说我无法接受表露心意之后一下变得特别亲近的做法,甚至于不能接受特别直接的表白,大概会因此单身一辈子了。她们在决定是否要更近一步时的思考正应了那句“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同时这种踌躇又是每一个人在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共有的感受,我总有一种阿炮太太在写同样的心理活动时比其他作者更深一点的感觉(原谅我的语言匮乏,没法具体阐释此种感觉),但凡好的作者总是可以在稀松平常的事情使读者产生更强烈的共鸣,更向往,更关心,或产生思考。(我还有一堆与情节无关的废话想讲,不过适时的沉默也是一种美德,就此作结啦)用一个不知是否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我的阅读感受,那就是碳酸饮料中的气泡一个个从底部出现,然后浮上水面,破掉的时候溅起小小的水花,我的心情,就是无数个这样的慢镜头的集合。
耶!更新了
想不到阿格尼絲的認親過程是以這樣畫下結尾......
不過這樣,反倒更能感受到人是無常的本質。另外對於家族的行為,雖說並非不能理解,但仍為阿格尼絲感到心疼( TДT)
是說阿格尼絲的生日設定在1/19,正巧是魔羯座的尾端水瓶座的開端,難怪是這樣堅忍又善於分析的人呢!
最後的伏筆,果然是阿格尼絲想要再次審視兩人的關係的時刻了嗎?
容我無恥的猜想,阿格尼絲所謂的卑劣的想法,該不會是想一把抱住埃莉絲,然後再來個擁吻吧(艸
另外,埃莉絲最後的那句“任妳差遣”真的好可愛啊啊啊~
不知道所謂的禮物會是啥,阿炮有打算寫出來嗎^ω^
3-3的劇情流向我會期待的,希望再精彩的案情之餘,這兩位的感情線能再次升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