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朗气清，正是安山山货最为丰腴肥美的时候。

安山连绵不绝，南北纵横，虽然山势平缓，却也隔断了永平、连丰两州。与险峻的奇山陡壁不同，安山上林木丰茂，藤蔓爬行，异兽毒虫群生，相传还有山神守护，因此进山之难，还有甚于登悬崖峭壁。

安山君子峰位于山脉中段，东邻永平州固县。从君子峰山脚往东数里仍是密密的树林，这林子却比安山上要清爽安全多了。有经验的村民，总在九月初进林子，拾取山货，挣上一笔外快。

陈三这天早晨不等鸡啼声起就带着家伙进了林子。早晨下露时新出的菌子，肉厚味美，加点盐巴炒上一盘，能鲜掉牙齿，陈三叔就好这一口。上次特地去镇子里打了好黄酒，陈三忍着一滴都没喝，就等着好菌子来配呢。

清晨的树林潮湿阴冷，鸟鸣啾啾。除了菌子，陈三还打算采些山笋，他找到一棵冒出的笋尖，弯下腰，刚想动作，忽然感到脖颈间一阵凉意，斜眼一瞥，却见一支宝剑从后方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剑尖正抵着自己的下巴，在浓重的晨雾中，仍透出着森然的寒光。

陈三身子一僵，两腿止不住发软，直直地便要下跪，又听得身后一人轻呵一声：“莫动！”陈三腿弯了一半，又被吓住，一动也不敢动，只在心里不住地求神念佛，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就遇上这不知哪来的瘟神。

“君子峰是在这里？”讲的是官话，却夹着浓重的鼻音，陈三勉强听清了，应道：“是、是，一直往西走，就是君子峰。”

那人又低声道：“莫转身，带我们进山。”

听得身后不止一人，陈三心里叫苦不迭，小心翼翼地回道：“大人，不是不带你们去，确实是去不了。山道几十年没走，早就荒了，山里头那林子可不是外头这能比的，里头的树又高又密，进去了路都找不见，更别说山里还有大虫了。大人本事再高，进去也危险得很，要去连丰不如绕道，卖货和走镖的师傅们，都是这么走的。”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君子峰这一带方言与官话有七八成相似，陈三只盼他们能听懂自己说的话，最好还能改了进山的主意，放自己一马。

“莫多话，带路！”声音又起，陈三只好哭丧着脸往前走，一声也不敢应。

林子里有条便道，一路通到山脚下，陈三引他们往道上走。这条便道是唐家村人走出来的。唐家村在安山脚下，林子的最深处。周边村镇的人都晓得，唐家村人有一门祖传的本事，能进驱赶安山的野兽，是唐家的不传之秘。因此唐家村人多以打猎为生，几十年前，唐家村人口多的时候，唐家人还做安山向导的活计。可惜后来出了变故，一大半唐家人死在山上，如今只剩了几户，在山脚附近打一些别处见不到的安山异兽，卖钱讨生活。

陈三因为好吃野味，和唐家人交道打得多，也去过几回唐家村吃“现杀”，得以知道这条少有人走的小路。陈三打算先到山脚下，再去和唐家人交涉。唐家人祖辈能带人进山，现在的兴许也能成，总好过让自己这样没本事的人进去，白白把命给赔掉。陈三只盼身后这些瘟神，别把唐家村也给祸害了。

陈三一面想，一面往前走。林子里枯枝落叶极多，身后的脚步声却极轻。陈三绷着神经，凝神细听，也听不出身后究竟有几人，只有偶尔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告诫他瘟神并未走远。

陈三更为害怕，宝剑早就撤走了，可他还是觉得脖子发凉，禁不住怀疑身后的究竟是人是鬼，几次想回头看看，都勉强忍住了。一言不发地走了许久，天光渐渐亮起，雾气也慢慢地散去，陈三心里轻松不少，好似天一亮，邪祟就会自己消失似的。

眼见唐家村越来越近，前路上却隐隐约约出现个人影，迎面走来。陈三一惊，身后的那帮瘟神不愿被人看见，这人走过来，不正犯了他们的忌讳？陈三绞尽脑汁，想把来人劝走，正思考间，却听到脆生生的一句：“陈叔，今天这么早啊。”

坏了。陈三心里一跳，下意识便要转头，脑袋刚侧了一侧，又生生忍住，转了回来。

此时日头东升，晨光自陈三背后打下来，正照在来人身上。这人身姿挺拔，步伐轻快，穿一双粗制的革靴，腰间扎一条束带，别着一把剥皮刀，背上背着黄桦弓，左手拎着一柄铁叉，右手提着一只肥硕异常的灰兔，虽然身形矮小，却有一股飒爽之气。

这是唐家哪位后生？陈三一时想不起来，待他走得近些，却看到一双清澈水灵的杏仁眼：“小双？”

唐小双笑道：“陈叔，我正要去找你呢，今天早上打了好大的兔子，我大伯叫我问问你要不要，如果陈叔要，就不卖给旁人了。你看，它毛皮滑溜，腿蹬得有劲儿，一定好吃。”

放在往日，陈三一定喜不自胜，现在他却提不起兴致，正要开口，却见到面前的唐小双神色一凛，喝道：“是谁？！”

陈三被唐小双一吓，也猛地转过头去，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忍了这么久，这下前功尽弃，定睛望去，眼前只有树林，身旁的唐小双却已掷下了灰兔钢叉，取弓搭箭，严阵以待了。

唐家人体质特殊，唐小双又常年打猎，耳力眼力胜过常人许多，与陈三说话前，她便已看到前方树影摇动，但只当是鸟雀飞过，并没有在意。只是刚才不经意一瞥，却看到树影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只革靴。

大早上鬼鬼祟祟跟在别人后面的家伙，能安什么好心？唐小双当机立断，喝出声来。

陈三这才看到，三四丈开外，一人从树梢上跃了下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在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人影，抬着一个长长的木箱，悄无声息地立着。这五人穿着一样的灰色衣服，连长相都相差无几。此刻五人面无表情，眼睛也不眨地盯着陈三与唐小双，在惨白的晨光之中，似鬼非人。

陈三感到背后一股寒气上涌，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躲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背后实在不体面，可是如此诡异的境况之下，陈三只想多活一时半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见灰衣人一言不发，唐小双沉不住气，率先问道：“你们是谁？跟着陈叔做什么？！”那那灰衣人一言不发，唐小双正欲再问，却见他足尖轻点，拔剑冲了过来。唐小双急射一箭，这一箭力道不足，瞄准的也是灰衣人肩上一寸，为的是警告他不要靠近，没想到灰衣人不闪不避，用剑脊随手拍开箭枝。唐小双眼见他不过踏出两步，便已近在咫尺，登时头脑中警铃大作，慌忙试图举弓格挡，未等她抬起手臂，灰衣人的剑尖已抵住了她的咽喉。

“你，能进山吗？”

灰衣人这两步一剑让唐小双顿时没了反抗的心思，只怕再有十个自己，也敌不过这人的一剑，如今要保全自己与陈叔的性命，也唯有顺从，因此不卑不亢，平静地答道：“山林凶险，旁人进去不得，可巧，我有独门的法子进山。”

灰衣人盯了她两眼，收剑回来，又瞥向她身后，说时迟那时快，灰衣人突然之间向前半步，复又刺出一剑。唐小双心中大骇，忍不住后退一步，剑尖却擦着她脸颊而过，唐小双心念急转，他要杀陈叔！

灰衣人当着唐小双的面向其身后递剑，是十成十的威慑之意。他这一动作，将胸、腹、下盘的弱点皆暴露在唐小双面前，这是料定了即使这般，唐小双也无力反击。

自己方才说可以带他们进山，只怕先前陈叔却说做不到，杀一个对他们无用的陈叔，威吓一个对他们有用的自己，灰衣人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唐小双心中也是透亮。危急之下，唐小双只能奋力挥出手中的黄桦弓，打向灰衣人持剑的手臂。

唐小双不会武功，只练过些强身健体的拳术，通常情况，灰衣人这般武功高强之人在她面前杀人，她确实束手无策。唐小双挥弓这一下，已经做好了惹恼灰衣人后被杀死的打算；灰衣人这一剑不过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并未用出几分真本事。以必死之志击漫不经心，加上唐小双超出常人的反应力，纵使灰衣人一剑极快，唐小双却更快，电光火石间，唐小双竟打中了灰衣人的手臂，令他的剑偏了毫厘。这下原本要划破颈动脉的一剑只划伤了陈三的皮肤。

一击得手，唐小双不待喘息就大喊起来：“陈叔死了我死也不给你们领路，没有我你们休想进山！”

等她喊完，灰衣人早已收剑入鞘，正直直地望着她，双眼无神，好似一潭死水。此时日光大起，正是百鸟争鸣的时候，唐小双却觉得周围静得出奇，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