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几个呼吸，灰衣人终于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走。”而后没入树林当中。

唐小双咽了咽口水，总算喘了一口气，她这才感觉到，里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脸颊也有火辣刺痛之感，看来方才剑擦身而过，竟也划破了她的脸颊。唐小双又一次感到不寒而栗，习武之人想杀他们这些普通人，当真如同探囊取物。

唐小双转身，将软倒在地上的陈叔扶起来，捡起先前抛下的铁叉，把还在地上扑腾的兔子放走。陈三被吓破了胆，两腿直打哆嗦，没走两步又腿软跪倒在地，唐小双便再扶他起来。如此往复两三次，陈三才终于能自己慢慢地往前走。

原先走的便道通往唐家村，沿着路走不出一刻就能到山脚下。但唐小双半点也不想让这些人看到自己的村子，特意绕了远路，在树林中穿梭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山脚下。

越靠近山脚，树林便越是浓密，高大乔木的树冠将将天空尽数遮蔽，只有些许光线从树叶缝隙间散落下来，明明日光正好，树林里却幽深阴暗。树木的气根与缠绕着的藤蔓让陈三叫苦不迭，脚下的泥土泥泞不堪，散发出令人不适的腐败味道。

唐小双对这番景象倒是习以为常，她熟练地跨过朽木，越过浮根，回头将陈三搀扶过来，又劈开面前的树枝，再往前走十数步，停下了脚步。

“前面不远就进君子峰了，陈叔，你离我近些，我做些准备。”话音刚落，灰衣人一行就出现在了唐小双身旁。

唐小双只当看不见，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丹田之气向周身流转，从全身散发开来。这是唐家人世代相传的法子，能将自己的气息扩散到数丈之外。

这法子能让安山的毒虫异植主动退让，猛兽并不吃这一套。外人都以为安山凶险是因为野兽横行，时常进山的唐家人却明白，那些不起眼的小虫、树木上突起的疖子、草叶上绒绒的细毛才是安山杀人于无形的罪魁祸首。

“好了，陈叔我们走吧。”感觉到气息铺开，唐小双吐出一口气，向陈三说道。抬起脚还未踏出一步，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唐小双停下动作，看来灰衣人的剑尖已刺破了她的皮肤。

“登君子峰的山道，带我们去。”

“你们早几十年来，兴许有人带你们去。现在，哼，你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了也没用。”山道多年荒废，早就被树木杂草占据，一点踪迹也寻不到。唐小双一路被胁迫过来，心里早就出离愤怒，十三四岁，正是沉不住气的年纪，现在就算性命被人拿捏在手里，也不愿意低声下气，好好跟灰衣人解释。

灰衣人却无动于衷：“半山腰的山神庙，带我们去。”

唐小双感觉自己简直在跟个木头人生气，郁闷之中也不说话，抬脚就走。山神庙的位置唐小双倒还真知道。旧时的君子峰还没如今这般凶险，有时唐家人会带人登山，行至半途，游客和唐家人都要在山神庙祭拜一番。现今唐家村人丁寥寥，上山比以往难得多，村人就在山脚下村子附近新建了庙宇，原先的便废弃不用了。只是这些林子都不熟悉的灰衣人，是怎么知道这山间旧庙的？

正值秋季，正是野兽们胃口最好的时候。唐小双平时打猎也只敢在山脚附近转悠，好在早些时候跟村里的长辈见识过一次旧庙，唐小双方向感极强，仍记得路。唐小双一面硬着头皮往前走，一面自嘲地想到，再可怕的野兽，难道比得上身后的这群人么？

君子峰上树木交错，极难前进，唐小双也只能找到相较而言攀爬腾挪较少的路径，走了一早上，陈三的体力早已到了极限，但对死亡的恐惧，迫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紧跟在唐小双身后。唐小双心里也很明白，年轻力强的自己都已经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了，何况陈叔呢，因此几次停下来，以找路的名义让陈叔有喘口气歇息歇息的机会。

太阳高照，山里依旧十分阴凉，唐小双环顾四周，自己对君子峰这一带的地势很熟，将灰衣人带到地形复杂之处，再趁机往山下一滚，或许能有一二成机会逃生。这一路走来，唐小双隐隐有个猜测，灰衣人一行一旦到达山神庙，没了用处的自己和陈叔就要遭殃。但自己就算跑了，陈叔又该如何呢？唐小双在心里叹口气，仍兢兢业业地带路。

其实唐小双和陈三并不十分熟悉，说到底，陈三不过是唐家村的一个客人罢了，唐小双只知道他住在外头的一康村，爱吃野味。这样的关系，似乎不足以让唐小双对其舍生相救，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唐小双内心却把陈三的命运同自己捆在了一起。抛下陈三独活，我唐小双岂不成了狗都不如的小人了？　

随时能取人性命的敌人就在身后，少女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豪气。唐小双识字不多，也从没看过什么圣贤书上的大道理，唯一的爱好是去县里听说书先生说书，我今天要是救下了陈叔，是不是也能算得上先生口中的侠了？唐小双想着，给自己打气。

性命攸关的事，再怎么年纪小不懂事，又哪有不害怕的？陈三早就吓得瘫软，只恨求饶无用，唐小双却不乐意，牙齿打颤也要咬着牙装出一副我不怕你的神色来。正是这一点子楞头巴脑的侠气，撑着唐小双在山神庙前护住陈三，与灰衣人对峙。

山神庙虽然早就断了香火，但并不显得破败，据说很久以前山神曾亲临这里，使得这山神庙及其周围一直以来百兽不侵，草木不生。“到了。”砍掉最后一点遮挡视线的树枝，眼前豁然开朗。听了这话，陈三用尽最后一点体力，两步走到平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喘个不停。

唐小双正想和灰衣人交涉，突然之间，灰衣人众足下发力，越过唐小双与陈三，落在山神庙前。一路上连话也不曾说过的抬箱子四人，也在神庙前搁下了箱子，与领头的灰衣人一起，行起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出人意料的状况让唐小双吃了一惊，这些人到底什么路数，怎么一副比唐家人还敬重山神的样子？可既然要拜，为什么又不到庙里头拜？当下也来不及细想，赶忙趁机把铁叉塞给身后瘫坐着的陈三，自己拉弓搭箭，蓄势待发。

灰衣人不搭理他们，唐小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紧张地盯着他们。跪拜完毕，灰衣人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领头的那个，向唐小双转了过来。唐小双绷着神经，拿箭瞄着他的眼睛，盯着他一眼不敢眨，唯恐他一言不发就攻过来，又抢先说道：“路带到了，你们要做什么我们不管，我和陈叔可要先走了。”说完，仔细观察着灰衣人的举动，但凡有一点不对，就要放箭。陈三在她身后勉强站起，握着那柄铁叉，哆哆嗦嗦，不住点头。

灰衣人却没有拔剑的意思，反而不带感情地念道：“我不杀你，你是唐家人。”

这句话说得笃定。

唐小双头皮一炸，如坠冰窟，手心发麻，险些一箭射出去。她和陈叔可从没提到自己姓唐，这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一路上灰衣人可没少拿剑在她身边比划，这时候又为什么说什么不杀唐家人？还有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唐小双咬咬舌尖，定住神，敏锐地意识到灰衣人话中的不妥之处：“那陈叔呢？你要是杀他，我绝不偷生！”

灰衣人并不答话，取出两个小瓶，向二人说道：“一人一粒，吃下去。”

事到如今，不听他的也没有意义了。唐小双咬咬牙，放下弓，向他走了过去。陈三原先还在犹豫，见唐小双动了，也赶忙跟上。

唐小双从灰衣人手中取过一个小瓶，倒出一枚赤红的药丸。药丸不过黄豆大小，唐小双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药丸，分明是一层通透的薄膜下，盘着一只通体血红的小虫。唐小双心里一沉，安山毒虫最多，她最知道这些邪性的小东西能怎么叫人死去活来，这玩意红得这么艳，绝对是个厉害家伙。旁边陈三见她并不吃，也把药丸拿在手里。

“吃下去。”灰衣人难得地催促道。

今天是逃不掉了。唐小双狠了狠心，把药丸抛进嘴里。刚一入口，薄膜就化开了，唐小双简直能感觉到虫子在自己身体里爬行，从胃底泛起一阵阵恶心。陈三倒是毫无知觉，赶忙也学着唐小双把药咽了下去。

“说：你们往后，绝不会把今天见到我们一事告诉任何人。”

“我唐小双绝不会吧今天见到你们一事告诉别人。”唐小双机械地复述，“怎么样，可以走了吧？”

灰衣人当然不会回答，转身向山神庙走去。

唐小双试着向外走了两步，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搀起陈叔，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劫后余生，两人虽然筋疲力尽，仍不愿停下脚步，连滚带爬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唐家村熟悉的屋檐，唐小双鼻子一酸，听到旁边传来嚎啕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