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双最近心情很好。
“嫂子，衣服补好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唐小双笑眯眯把蹩脚的针脚展现给宋兰看，宋兰拍一下她的脑袋：“真乖，去掐点豆角洗了，中午炒面吃。”
“哎。”唐小双应一声，蹦蹦跳跳去择豆角。
宋兰看着她，摇头失笑。这个小双，自打三天前哭着鼻子被熊瞎子从山上捻下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叫她做什么都乐呵呵的答应。女红也肯做了，豆角也肯吃了，最吓人的是，叫她不准上山，这三天她居然真就乖乖窝在村子里。
也不知桓峰什么时候回来。宋兰把案板上的面团擀开，切成面条，忽然听见外头一声“哥——”。宋兰一喜，桓峰回来了，又听到小双大叫一声：“你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这是打了个大家伙？宋兰想着，又听到一声：“丢掉丢掉！”桓峰声音低，说了什么宋兰听不清楚，小双却又大喊一句：“我不管！”
怎么还吵上了？宋兰赶紧擦擦手，走到院子里。
唐小双正噙着眼泪，瞪着她哥。唐桓峰也难得没让着小双，背上背了个人，也瞪着小双。
宋兰见了，赶紧上前把两人拉开：“桓峰你怎么回事？把你妹妹惹哭了很了不起是不是？”
唐桓峰挥挥手：“兰兰你也别护着她，忒不像样，你让她自己说，见死不救，合我唐家的规矩吗？你倒是说说，一个重伤之人，怎么碍着你了？！”
唐小双憋着说不出话，想反驳，又无从下口，只一味瞪眼睛。唐桓峰背回来的半死不活的人，正是三天前山上那个领头的灰衣人。唐小双一见他，急得嘴里都要起燎泡，想让哥哥丢掉他，又没法讲清楚缘由，只能胡搅蛮缠，跟哥哥置气耍赖。
唐家人急公好义，唐桓峰平时温吞，这件事上却和小双的倔性子一模一样，听唐小双什么“丢了、埋了、喂老虎”越说越不像样，更觉得唐小双丢了唐家人的风骨，怒斥道：“唐小双！听听你自己讲的什么话！咱爹娘在世的时候，是这么教你的？！我做哥哥的，是这么教你的？！人要死在你面前了！你还能撒手不管！”
这话讲得极重，唐小双一片赤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几次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原本哄骗哥哥的几星泪花也成了夺眶而出的委屈的眼泪，心里头更是郁闷厌烦，竟止不住干呕起来。
唐桓峰还在气头上，也懒得跟她罗唣，丢下一句：“去爹娘牌位前跪着，不到晚上不许起来，兰兰今天不许给她吃饭。让她好好悔过！”说完，背着灰衣人往里屋走去。
宋兰和唐桓峰成婚三年，从来没见他生过这么大气，又想劝这个，又想帮那个，没了主意。唐小双又急又气，话也说不成句，即使这样，仍担心灰衣人突然发难，伤了自己哥哥。比起哥哥受伤，挨两句骂算得上什么？唐小双心一横，索性跟着唐桓峰进了屋子，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唐桓峰简直被她气笑了，怒字当头，也想不起来对唐小双的反常感到奇怪，只冷哼一声，不理她，兀自对灰衣人施救。
哥哥不骂自己，唐小双也轻松许多。床上的灰衣人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眼见着是活不长了。他的左胳膊没了，却不见淌血，胳膊的断面上长着一层白色的细密的绒毛。不止这里，唐桓峰掀开他的眼皮。唐小双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上也长满了这样的绒毛，眼睛里连一点儿黑也见不到了。
这是碰了菌子了。唐小双松口气，这人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不多时，菌丝就会破开他全身的皮肤长出来。
唐桓峰的面色越来越沉，转头又对唐小双说道：“出去，跪着。”
见到了灰衣人半死不活的样子，唐小双心里也没了担心，二话不说走到堂屋父母牌位前跪下。她心里委屈，也知道哥哥不晓得内情，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心中那股憋闷劲儿，简直恨不得出去劈掉几棵树出气才好。
唐桓峰上下检查了一遍。菌丝入体，这人现在还能喘气，已经是奇迹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唐桓峰把耳朵凑到灰衣人嘴边，灰衣人行将就木，每说一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痛苦地喘息着，竭尽全力把遗言一字一字清晰地送出来：“去……山……”
唐桓峰迟迟不出来，唐小双跪得心神不宁，正神游间，忽然看到宋兰端了副碗筷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双，嫂嫂给你下了碗面，趁你哥没出来，快吃了吧。”
“嫂嫂……”唐小双鼻头一酸，一边掉泪一边往嘴里扒面，宋兰摸摸她的脑袋，叹口气道：“好孩子，你哥哥在气头上，你别和他抬杠。等会儿吃饭我跟你哥哥说说，嫂嫂不知道你今天跟哥哥吵架是为了什么，可嫂嫂知道小双从来是个好孩子。”
唐小双点点头，心口发酸，闷头吃面。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得急病走了，是比她大十岁的哥哥一手把她拉扯大。这几年宋兰嫁过来，唐小双虽然喊她一声嫂嫂，在她心里，宋兰就和娘亲一样的。
宋兰刚收拾完碗筷，就看见唐桓峰走进来低声说道：“那人走了，身上全是菌丝，一会儿得去山上葬他。你给我下碗面，吃完我带小双上山。”
宋兰从锅里盛出一大碗给他，见他囫囵吞吃着，趁机劝道：“你也别跟小双生气了，那孩子是你带大的，你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我看她多半有什么苦衷。她还小，就算做错了事，说两句也就得了，又要罚跪，又不给饭吃，可过了头了。”
“就是小，才要走正道。”唐桓峰喝净面汤，说道，“她再有什么苦衷，叫她说怎么不说呢，搅得我生气。”说完向外走两步，又停下：“我去拿东西，你给她盛碗面。”
唐小双抱着一沓纸钱，跟在哥哥身后。灰衣人已经死了，虽然蛊虫还在自己的肚子里，但人死债消，安葬他的肚量，唐小双还是有的。
唐小双还没弄明白，这人怎么就死了。按说君子峰的凶险那天自己是说过的，他们既然肯放自己走，怎么着也得是有点本钱。武功这么高强的一人，就死在菌子手里，抛开恩怨，唐小双有些唏嘘。
“这里吧。”唐桓峰挑了个相对明快的地方，开始挖坑。客死异乡，有草席裹尸，能入土为安，已经算好运了。安葬完灰衣人，唐小双给他点了枝香，烧了些纸钱，就要下山。
“等等，”唐桓峰拦住小双，“这人有心愿未了，你跟我上山，去山神庙。”唐小双心里一咯噔：“哥，你吃了他的药了？”哥哥到底被他胁迫了！唐小双正气愤，唐桓峰眼睛一瞪：“什么胡话？送佛送到西，何况他叫我去救人。”
看来要去救另外四个人了，唐小双想着，好在看哥哥的样子，并没吃那小药丸。时隔几日再次上山，唐小双仍不时想起那日的无力与害怕，也不知那四人是什么境况，自己的哥哥是劝不动了，只能祈祷他们也都身负重伤，无力攻击人才好。
一路提心吊胆，山神庙前的景象让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三日前那些人抬着的长箱正横在山神庙前，箱子下面有一道长长的拖痕，看起来像被人情急之下强行推到这里。唐小双担心的另外四个灰衣人却不见踪影。
唐小双跟着唐桓峰沿着痕迹走进山林，痕迹尽头并没有人影，地上却留了支宝剑与几片破布。剩下的几个人多半也折了，还有谁要救？
箱子的封条已去了。灰衣人不在，唐小双心里的石头没了，又恢复了往常胆大包天的样子，心里好奇，忍不住就要开箱看看。
唐桓峰一把把她的手拍掉：“毛毛躁躁。”今天一天，唐小双被训的次数比以往一年都多，唐小双撇撇嘴，等哥哥动作。
唐桓峰却不急着开箱，他转过头来，眉头紧锁，问道：“小双，刚才埋的那人，你是不是早就见过。”
唐小双眼皮一跳，简直感觉到小虫在身体里蠕动，想了想，摇摇头：“不好说。”不好说，不是没见过。唐桓峰点点头，心里也明白了一二，转身揭开箱子上的木板，唐小双也赶紧探头朝里看去。
箱子里装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大太阳底下，唐小双浑身发凉，忍不住拉拉唐桓峰的衣袖：“哥，要不算了吧。”唐桓峰哭笑不得，自己的妹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这神神鬼鬼的：“害怕了就往旁边走走，大白天的，还能咬你不成？”
棺盖没有钉死，唐桓峰小心地把它推开。唐小双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哥哥，见唐桓峰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唐小双战战兢兢地开口：“哥，怎么样，是不是那个僵……僵……”
唐桓峰摇摇头，叹口气：“不是……小双你过来。”唐小双不情愿地走过去，壮着胆子朝里头看了一眼。
里面躺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