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双一下子明白了哥哥的窘迫。
棺中少女面色苍白,头上戴着红绳编的抹额,抹额中间空了一块,原该放着的玉石珠宝似乎被人取了下来。叫人尴尬的是,这少女没穿外衣,只有件白色的亵衣,光洁的皮肤裸露在外,唐小双这个姑娘家都不敢多看两眼,遑论唐桓峰了。
唐桓峰背过身说道:“小双,你探探她的鼻息。”女孩子白净好看,可躺在棺木里,再好看也与恶鬼无异。唐小双的脸色比棺中少女还白,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唐桓峰板起脸:“小双,你要是不答应,我可要连人带棺材一并抬回去了。”两害相权,唐小双赶忙行动起来,伸出两根手指:“还有气儿。”
唐桓峰点点头:“那你背她起来,咱们回家。”唐小双简直要哭出来,不肯动作。唐桓峰见状又道:“你再磨蹭,天可就黑了,不等日头旺阳气盛的时候背回去,还要等天黑吗?”
这话说得吓人,唐小双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人往身上背。唐桓峰也不回头看她,半晌,听到唐小双的哭腔:“哥——她身上好凉。”
宋兰忙完家务,趁着天色亮堂,打算纳两双鞋底,刚走了几针,听到唐桓峰的呼喊:“兰兰,来搭把手。”宋兰迎过去,唐桓峰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身后跟着唐小双,背着个人,面色惨白,吃力地走着。
“唐桓峰,你好意思让小双背人?”
“嫂嫂,哥哥这可是心里只有你啦。”先前在山上,唐桓峰特意叮嘱唐小双宋兰胆小,不能告诉嫂嫂这女孩的来历,叫唐小双好是不爽,因此唐小双虽然气喘吁吁,抖抖瑟瑟,嘴上仍不忘取笑。
宋兰见她背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面色一红,忙上前搀搀扶着唐小双回到房间。唐小双将人放到床上,盖上被子,顿觉轻松许多。她活动活动酸疼的肩背,跟宋兰胡乱编着如何在山上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少女,忽然一愣,不对,自己今晚睡哪?
家里找不出第三张床,唐小双想了想,问道:“嫂嫂,我能在你们房里铺垫稻草睡觉不?”
“这叫什么话,有床不睡,睡稻草?还要在我们房,”宋兰瞪她一眼,“小双,你也是大姑娘了,不许胡闹。”
那也不能跟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那我在堂屋……”宋兰眉毛竖起,小双不敢讲完,连忙改口,“好吧,我在自个屋里铺。”
“铺什么,不许铺,好端端的,又折腾什么,入秋了还想睡地上,嫌自己病得不够快呢!你哥好不容易不生气,你可别招他。”
唐小双心说,嫂嫂生气起来可比哥哥吓人多了,嘴上称是,暗里盘算着大不了在桌子上伏一晚上,总之不能与这玩意同床。
这一天生了许多事端,唐家三人都身心疲累,吃过饭不久,天色将黑,唐桓峰与宋兰就回房睡下了。
烛灯不便宜,唐小双却迟迟不敢灭灯。少女在床上安静地躺着,白天唐小双再三确认了她是人,有气儿,有脉搏。可到了夜里,唐小双总觉得她会突然坐起,化成一具骷髅。志怪故事里,不都是这样的么?
唐小双在桌子那头,撑着脑袋,盯着自己床上的少女,火光跳动中,逐渐迷糊了过去。第二天,受了风寒的唐小双被宋兰强行塞进了被子里。
宋兰端了浓浓的一碗姜汤递过来,唐小双吸着鼻子听她数落:“小孩子家家避讳什么,我老家那里不殷实的人家,七八个人不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尽挤在一张床上的也有。”
昨天还说我是大姑娘。唐小双喝着姜汤,不敢吱声。
唐桓峰一早就出去打猎。唐家人打猎往往由几个青壮年结伴而行,这两日也不例外,一来二去,唐桓峰救了个女孩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都只他对宋兰一心一意,可同辈免不了时不时拿他打趣,搅得唐桓峰郁闷不乐。
哥哥心烦意闷,妹妹也没好到哪去。宋兰连哄带骂,逼得唐小双不得不与棺中少女同床,唐小双怕无可怕,索性自暴自弃,一到晚上就闷头睡觉。好在少女依旧不吃不喝不动,唐小双终于日渐习惯,甚至能给她擦身换衣了。
又过了三五日,这天早上,唐小双正拿着毛巾给少女擦拭手臂, 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抬头一看,少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侧着脑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迷惑地看着自己。唐小双惊得原地一抖,扔下帕子就冲出去:“嫂嫂!她醒了!”
宋兰坐在床边,把唐小双护在身后,轻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苏醒不久,少女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仍两眼无神,迷迷蒙蒙。听到宋兰的话,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张开口,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喉音。唐小双忙递了碗水过去,润过嗓子,她总算能艰难地开口:“我……想不起来,头疼……”
与灰衣人一样,少女的官话带着鲜明的口音,宋兰与唐小双对视一眼,又听到少女沙哑的声音:“我吃了药,杉……杉?我不记得……”少女说完,闭上眼睛,痛苦地摁住了脑袋。
听到吃药,唐小双心里一动,莫非她也被灰衣人逼着吃了什么怪东西?一下就对她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好感,忙说道:“想不起来就别说了,你先躺着。”唐小双一直对自称杉杉的少女十分抗拒,现在忽然温柔起来,引得宋兰瞅了她好几眼。
会说话、嗓子哑、要喝水的自然是人非鬼,唐小双对自己前几日的揣测也有些不好意思,推说要给杉杉煮粥跑开了,一面煮粥,一面拼凑着事情的经过。唐小双胡乱推测,那些灰衣人不知从哪掳了这少女,逼她吃了昏睡的药物,把她装进棺材里,带到山神庙,不知要进行什么邪术。只是那些灰衣人为何来君子峰,为何要唐桓峰救她,她又为何只穿亵衣却说不通。
唐小双自觉推断得并不合理,只是少女病恹恹的,一副柔弱的样子,唐小双下意识里觉得她必定受人胁迫。管他呢,反正灰衣人已死,等姗姗记起来了,把她送回家就行了。唐小双自我安慰到。
到了傍晚,头疼睡下的杉杉才又悠悠醒转过来。这次醒来,她神智清明了许多,坐起身,半倚着床头,开口问道:“阿姊,多谢你们救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许久未讲话,嗓音仍有些低哑,但轻声软语,音调十分好听。
宋兰与唐小双在屋里做了一下午女工,见她有醒来的迹象,早围了过来。宋兰答道:“这里是唐家村,固县的唐家村。姑娘认得么?”
“固县。”她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我醒过来,忘记了许多事,固县,似乎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姓祁,好像叫杉杉,阿姊叫我杉杉吧。”
宋兰点点头:“杉杉。”知道她失忆,唐小双种种疑问也只好化在肚子里,只拿出一柄剑并二三十两银子往她怀里塞:“杉杉,这是带你来着的人留下的,你收着吧。”剑是那日在山上捡的,银子是领头的灰衣人留给唐桓峰的救人的报酬,但唐桓峰如何肯收,此时一并给了祁杉杉。
祁杉杉点点头,收下剑,又捡了几两碎银,余下的仍还给唐小双:“阿姊救我性命,原是千金不足谢,只是我启程回家,要些盘缠傍身,望阿姊见谅。”
唐桓峰一年忙碌,也就能赚二三十两银钱,唐小双只觉得银子烫手,又急急推回去:“不好不好,我们救你,不是为了银子,你的东西,自己收着,我可不要。”
祁杉杉听她说得恳切,再推让就有造作之嫌,只好作罢,暗忖着他日离开之时,再把银两留下就是,于是道:“阿姊一片赤诚,杉杉就不勉强了。”
唐小双看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一口一个阿姊,话又说得这般别扭,简直浑身难受,连忙道:“你和我差不多大,别叫我阿姊了,叫我小双就好。”话音未落,听得祁杉杉肚子咕地叫了一声,祁杉杉的脸登时红了。
宋兰在一旁笑道:“杉杉睡了许久,一定饿了,小双,你跟我去给杉杉盛粥。”盛粥哪需要两个人,唐小双心下了然,和她一块出了房门。
唐桓峰不方便进闺房,因此一直在堂屋等着二人出来,宋兰使个眼色,三人一道走到远些的厨房,这才开始商量。
“桓峰,这孩子恐怕来头不小。”宋兰忧心忡忡,“这孩子讲话斯文,跟我们这些乡下人差得远了。我前两日洗她换下的衣服,料子也不是一般人家用的。”
唐桓峰沉吟片刻:“她有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么?”
宋兰摇摇头:“只知道自己叫祁杉杉,别的一概忘了。”
“既然这样,留她在咱们家住着吧。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招惹了什么人,总不能让个失忆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只委屈小双了。”说完,唐桓峰看了看小双。
被逼着同床了几日,唐小双对杉杉曾睡在棺材里一事已经不太介怀,单单与人分享床铺更是无妨,因此也不反对。
唐桓峰见宋兰仍是愁眉不展,宽慰道:“她就算皇亲国戚,咱们只拿善心待她,别的一概不管,断没有惹祸上身的道理。”
话已至此,宋兰知道唐家人的性子,只好叹口气,道:“小双,把粥给她端去吧。”